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津轻 作者:太宰治 内容简介 津轻地区位于日本本州 岛北端,太宰治在这里度过了他前二十年的人生,这里的人与景更成为太宰治日后诸多作品的原型。 一九四四年,已经有了四次自杀未遂经历的太宰治回到这个睽别许久的故乡,一扫往日的阴霾愁绪,赏山水、访旧友,展开了一场自我治愈的巡游。 此行,太宰治本是受人所托为故乡津轻创作风土记,可他不仅用幽默自嘲的口吻讲述了偕友人登高、吃蟹、饮酒、畅谈的经历,更以少有的温柔笔触,为读者描绘了这片他生命中仅存的光明之地,使得本书收获了可以媲美小说的效果。 正因为我是血统纯正的津轻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大讲津轻的坏话。但是,如果其他地方的人听到我讲这些坏话,因而全盘尽信并且瞧不起津轻,我想自己还是会觉得不大高兴。再怎么说,我毕竟深爱着津轻。 津轻雪花的种类 粉雪 粒雪 绵雪 水雪 硬雪 糙雪 冰雪 (引自《东奥年鉴》) 唯有再见才是人生 吴明益 一九〇二年,二十二岁的鲁迅赴日,两年后进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成为仙台唯一的中国学生。二十多年后,才有那篇知名的《藤野先生》,以及里头所回忆的“幻灯片事件”。 《藤野先生》里鲁迅陈述的日本经历成为鲁迅传奇的一部分,文章中提及课堂上观看日俄战争的其中一张幻灯片,引起日本同学欢呼,让鲁迅意识到自己同胞的麻木病源,也成为他弃医从文的关键。许多论者认为,鲁迅后来到东京着手翻译俄国与东欧文学,参与革命活动,写出《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都跟这个“幻灯片事件”有关。彼时一代文学家太宰治尚未出生。 一九四四年,三十五岁的太宰治受日本内阁情报局与文学报国会将所谓的“大东亚共同宣言”予以小说化的委托,开始阅读鲁迅,并且于暮冬之际赴仙台探寻鲁迅事迹。翌年,日本战败,《惜别》出版。 太宰多数小说都有很浓厚的个人色彩,但《惜别》却是“他传”,写的是鲁迅在仙台的生活。太宰治虚构了一位名叫田中卓的医师,在记者的来访下,回忆和鲁迅相处的点点滴滴。太宰为了写作鲁迅,将七卷本《大鲁迅全集》(改造社)细读过,作为他理解鲁迅的基础。小说中鲁迅对田中的自白,内容显然都来自于鲁迅的作品。与此同时,太宰治还读了两本鲁迅的传记,分别是太宰治评述“像春花一样甘美”的《鲁迅传》(小田岳夫),以及“像秋霜一样冷峻”的《鲁迅》(竹内好)。 《惜别》在日本文学界的评价并不高,竹内好甚至批评太宰误读鲁迅,但我却认为它是一部极有意味的作品。原因之一在于,这部受政府委托的著作里,太宰借鲁迅之口,某种程度上批判了军国主义思想。其次是,太宰也借由鲁迅的文学观,发挥了自己的文学观。更有意思的是,在接受委托写作的同年,他也受了小山书店之邀写作故乡,这就是你手中这部美丽的重访(或告别)故乡之书——《津轻》。 普通读者对太宰治的认识,多半建立在《人间失格》与《斜阳》这两部作品上。放荡酒色、心灵矛盾、哀伤为人的挣扎,是太宰文学的典型。而他五次自杀的经历,也常让人与其小说联想在一起。相对地,阅读《津轻》将是完全不一样的明亮经验。 《津轻》分为“序章”及“正文”(《巡礼》《蟹田》《外滨》《津轻平原》《西海岸》五章),乍看像是以地理与特色进行“导览”的游记,实质上则不然。太宰认真阅读了大量地方历史文献,再穿插访友经验与回忆片段,写出了这部“不只是游记”的作品。 书中内容我自不必赘述,但不妨提醒读者注意几个部分:论者多半认为太宰治的忧郁性格,与他的家族有关。选择文学为志业的太宰,很想逃离父亲与兄长的权力环境(他的父亲津岛源右卫门是地方名绅,也是县议员、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同时经营银行与铁路),而《津轻》正好为此观点,埋藏了情感线索。 另外,读者当会发现,除了嘲弄、戏谑的“无赖派风格”外,太宰写景与叙事都十分出色。《津轻》与《惜别》里的景色都十分温暖,那些小酒馆、渔村巷弄、堤川、观澜山,在港口缓缓落下的粉雪、粒雪、绵雪、水雪、硬雪、糙雪、冰雪(只有雪国的子民才能分得清楚),以及水色浅、盐分淡,隐隐飘着海潮香味的蟹田海岸……他是如此努力想展示自己故乡的美与自己文化气质的根源。此外,太宰的历史观、文学观与思想,也在这部书里与故旧的饮宴讨论中,很自然地铺展开。 比方说在与阿竹重逢的那段,太宰刻意把拉杂的寻人过程都写出来,却让人紧张地期待。他提到“在兄弟姊妹当中,只有我一个的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遗憾的就是来自这位养育我的母亲的影响”,指的就是十三岁起就照顾他的阿竹,这是对一个女佣的最高礼赞。而当他与好友N君谈及故乡的“歉收年表”,看到每隔几年就出现的凶年,太宰不禁义愤。他说津轻人将歉收说成“饥渴”,而“我们的祖辈一生下来就遇上了歉收,在艰难的困境中长大成人。这些熬过困境的祖辈的血液,也必然在我们的体内流动着”,甚至大胆批判了政府无能。 引用京都名医橘南谿《东游记》中的几则奇幻故事,更让我仿佛看到眼神天真澄澈的少年太宰——毕竟太宰留下的照片,眼神总是如斯忧郁。 太宰或许不能理解鲁迅留学时所受到的歧视,以及作为一个没落帝国的子民,在日俄战争中所受到的刺激,但他显然很努力地想理解这个影响中国的作家,并且与他在文学中对话。研究者藤井省三曾为文讨论过太宰的《惜别》,提及小说里鲁迅写了一段文章给“我”,内容正是《摩罗诗力说》的部分段落。“我”回应说:“我觉得,该短文的主旨,指出了与他从前说的那种‘为帮助同胞的政治运动’的文艺多少有些差异的方向,不过,‘不用之用’一词让人感到丰富的含蓄。终归还是‘用’。只是不具有像实际的政治运动那样对民众的强大指导性,而是渐渐地浸润人心,发挥使其充实之用的东西。”“我”并进一步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文艺这种东西,就会像注油少的车轮那样,无论开始时怎样流畅快速地运转,都可能马上就损毁。” 或许,这才是太宰治抵抗家族权力,对时局与自身情感的迷惘,依靠酒精、毒品、放纵情欲外,真正支持他的根本力量?他希望自己的文学是不断滚动人生的润滑剂,是无用却能浸润人心的物事。 太宰与鲁迅的相似之处,还在于他们对父亲形象的抵抗。在这特别的一年里,他或许短暂地从多重的纠结情感里抽身出来,体验了人跟土地的纯粹情感。 只是他终究选择再次告别。 在太宰治的遗作《Good-bye》的前言中,他提到唐代于武陵的诗:“人生足别离。”劝酒的人说,不要再推辞斟满酒杯了啊,因为“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太宰说他有一位前辈将诗句翻译成“唯有再见才是人生”,相逢的喜悦转瞬即逝,离别的伤心却黯然销魂、如影随形,因此我们一生都得活在告别中。 我将《津轻》视为一部“告别”之作,因为那个太宰归去的故乡,正是他要道别的故乡。而他写鲁迅的作品名为《惜别》(这是藤野送给鲁迅照片背后的题字),则是太宰文学精神的另一面向:他一生中多次想以死亡与世界告别,在我看来,正是太宰“惜别”这个世间之故。那个他想离弃的生命,就是他燃烧的生命;而他离去的故乡,正是他留恋的母土。关于这点,你手上的《津轻》正是美丽的明证。 序章 某年春天,我首度到本州岛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了一趟。那段三星期左右的旅行,堪可在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中记上一笔。津轻是我生长的故乡。在那二十年的岁月里,我只去过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这几座城镇,其他的村镇一概毫无所闻。 我出生的金木町坐落于津轻平原的正中央,居民有五六千人。这座城镇虽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却难掩一股想跟上摩登都市的作态气息。说好听点,这座城镇好比清水一般恬淡;讲难听点,便是肤浅又爱慕虚荣了。由这里南下十二公里左右,在岩木川的河畔有一座名为五所川原的市镇,那里是这一带物产的集散地,听说居民超过一万人。除了青森和弘前那两座大城以外,这周遭就没有其他城镇的人口破万了。说好听的,那里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可倒过来讲,则是嘈杂闹腾。偌小的市镇,不但嗅不到农村的悠然恬静,反而早已悄悄渗入了都市特有的那股令人胆寒的孤寂。打个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的夸大譬喻,拿东京来说吧,若说金木是小石川,那么五所川原就相当于浅草。我姨母就住在那里。小时候,比起亲生母亲,我更喜欢腻着这位姨母,因此时常来五所川原的姨母家玩。可以说在我进中学以前,除了五所川原和金木町之外,根本没去过津轻的其他城镇。直到几年后,当我前往青森市参加中学的入学考试时,那段区区三四个小时的路程,简直是一趟非比寻常的远征之旅。我甚至把当时满腔的雀跃兴奋,添油加醋地写成了小说。 (1) 文中的记叙并非尽如事实,而是充满既哀伤又逗趣的虚构,不过大致就是我当下的感受。在此节录一段如下: 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后,这个少年先搭马车再换火车,一路颠簸地来到了四十公里外县厅所在地的小城市考中学。那一天,少年穿着的服装委实古怪而教人同情。那一身前所未见、散发着孤寂氛围的罕见服饰,是他经年累月巧思的结晶。他特别中意一件白色的法兰绒衬衫,当时自然也穿在了身上,而且这天的衬衫还带着犹如蝴蝶翅膀的大领子,并像穿夏季的开襟衫时外翻盖住西服外套的领子那般,将大领子拉出和服的领口外面披着,看起来倒有点像小孩子的围兜。然而,那副装扮看在可悲又紧张的少年眼里,只怕宛如一位如假包换的贵公子。他下身穿着一件久留米 (2) 藏青底带白条纹的短裙裤 (3) ,再套上长袜和亮锃锃的黑色系带高筒靴,最后还披上了斗篷。 由于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又疾病染身,因而少年的日常生活都由温柔的兄嫂悉心照料。少年央求手巧的兄嫂想法子把衬衫的领子放大,兄嫂笑了他,少年着实动了怒,对于没人能了解自己的美学深感委屈,险些掉下泪来。“潇洒与典雅”,这两个词语涵盖了少年所有的美学……不不不,就连他的整个生命与人生目的,也尽皆涵括在内。他披挂斗篷时故意不系扣子,让斗篷颤巍巍地眼看着就要从偌小的肩头滑落下来,他认定这就叫摩登。真不知道他究竟打哪里学来这么些花招呢。或许这种摩登的思维乃是出于本能,即便没有榜样可供学习,亦能靠自己发想而得吧。 少年自出生以来,这几乎是头一遭踏进较为像样的城市,他因而在装扮上使出了浑身解数。少年由于过于兴奋,一到达这处坐落于本州岛北端的小城市,霎时连开口讲话都变了个人似的,用了早前从少年杂志上学到的东京腔。但是,当他在旅舍安顿下来,听到女侍说话后赫然发现,这里说的仍是与他家乡完全相同的津轻腔,少年顿时感到有些失落。毕竟故乡与这座小城市,仅仅相隔不到四十公里罢了。 文中提到那座海边的小城市,便是青森市。说来,那是三百二十年前的事了。宽永元年 (4) ,外滨 (5) 的町奉行官 (6) 开始经营此地,力图将此地打造成津轻第一海港,据说当时这里已有上千户人家。后来,此地又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 (7) 等地有了频繁的海运往来,这才逐渐发达起来,成为外滨最为繁盛的港口;又过了数百年,依据明治四年 (8) 颁布的《废藩置县令》 (9) ,青森县于焉诞生,并且成为县厅的所在地,守卫着本州岛最北边的门户,更不消提这里和北海道函馆市之间的铁路渡轮 (10) 早已闻名遐迩。如今,青森县的户数似乎已经超过了两万,而人口数也超过了十万。然而,看在游客的眼里,那些特色并不足以让旅人对此地抱有好感,原因在于这里的房舍遭逢多次火厄,市景已变得十分破陋。如此景象虽非此地所愿,但问题是旅人来到这里,实在遍寻不着哪个地方称得上是市中心。灰扑扑又煞风景的屋子一间挨着一间,丝毫引不起游客想上前一窥堂奥的欲望,只会让人心浮气躁,急匆匆地穿过这座城市。然而,我却在这样的青森市住了整整四年。不单如此,在我的人生当中,这四年可说是格外重要的时期。有关我彼时的生活样貌,已在我初期的小说《回忆》中做了详尽的描绘: 尽管成绩并不理想,我在那年春天仍然考上了中学。我穿着簇新的裙裤、黑色的袜子和系带高筒靴,放弃了此前的毛毯,将厚毛料的斗篷潇洒地不系上扣子,就这么来到了这座海边的小城市。我在一位远亲家开的和服店里卸下了行囊,从此在这一户挂着破旧店帘的屋子里,住了一段很长的日子。 我的个性很容易得意忘形,在进了中学以后,就连去公共澡堂,我也总得戴上校服帽,穿上裙裤。当我这副模样映在街边的窗玻璃上时,我还会笑着向自己的镜影轻轻地点头致意。 即便如此,学校却没有丝毫乐趣可言。涂上白色油漆的校舍位于市区的边缘,紧邻后方有个面向海峡的广阔公园,连在上课的时候,也能听见海浪和松涛哗哗作响。宽敞的走廊、挑高的教室天花板,在在使我感到十分惬意,唯一的遗憾就是这里的教师们对我施以粗暴的虐待。 从开学典礼的那一天起,我就被某位体操教师揍了。他说我气焰嚣张,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这位教师在入学考试时恰是我的面试官,当时他曾语带同情地对我说:“你没了父亲,想必也没法好好读书吧。”听得我难过地低伏着脸。正因为如此,他的施暴愈发刺伤了我的心灵。其后,我陆续遭受了多位教师的殴打,他们以我嬉皮笑脸、打呵欠等种种理由,对我施以体罚。甚至还告诉我,我在上课时打呵欠的声音之大,已经成了教师办公室里众所皆知的趣闻了。我实在难以想象教师在办公室里居然会谈论如此莫名其妙的事。 有个和我来自同一座城镇的同学,某天把我叫到校园一座沙冈后面,给了我几句忠告:“你的态度看起来确实有些趾高气扬,若再那样继续挨揍,肯定要留级的。”我听了一时语塞。当天放学后,我独自沿着海岸急急回家。浪花一阵阵漫过我的靴底,我边走边叹气。当我用西服袖口抹去额上的汗水时,一张大得吓人的灰色船帆,就这么摇摇摆摆地从我眼前驶过。 这所中学现今仍一如既往地位于青森市的东侧,而那座广阔的公园便是合浦公园。这座公园紧邻着学校,说是学校的后院亦不为过。除非遇上暴风雪大作的冬日,我每天上下学总是抄近路走,穿过这座公园沿着海岸步行。鲜少有学生走这条路。于我而言,走这条近路格外神清气爽,尤其初夏的早晨更是如此。此外,我寄宿的那家和服店,便是寺町的丰田家。这家在青森市首屈一指的老铺已经传承了将近二十代。丰田伯父已于几年前过世,他对我比亲生孩子还要疼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三年来,我曾去过青森两三趟,每回必定为这位伯父上坟,也总是住在丰田家,这已经是惯例了。 在升上三年级的某个春日清晨,我在上学途中倚着朱漆木桥的圆栏杆,发怔了好一会儿。桥下那条和东京隅田川同样宽广的大河缓缓地流着。我从来不曾像这样走神。我老是觉得背后有人在窥看自己,所以随时随地总要摆出某种样态。就连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逐一标上了注解,比方:他在困惑地望着手掌,他在挠着耳背喃喃自语……因此对我而言,根本不可能出现“忽然间”抑或“不知不觉地”之类的举动。我在桥上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以后,这股寂寞的感觉令我雀跃不已。当我沉浸在这股兴奋之际,仍不忘思考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我踩着咔嗒咔嗒的鞋声渡桥,种种往事随之涌上心头,继而联翩浮想。到最后,我叹着气这样想:我能成个大人物吗? (中略) 无论如何,我在心中语带强迫地告诉自己:你必须比其他人更优秀才行!事实上我真的努力苦读了。自从升上三年级起,我在班上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虽说既要名列前茅,又不被讥为只会考试的书呆子并不容易,可我不但没有受到这样的嘲讽,甚至握有摆平同学的窍门,就连一个绰号“章鱼”的柔道主将都对我言听计从。有时候我会指着搁在教室角落的大纸屑罐,对他说:“章鱼,还不快钻进罐里去? (11) ”他便依言照做,边笑边把脑袋瓜伸进去,那笑声在纸屑罐里发出古怪的回音。班上长相俊美的同学们大都对我同样百依百顺,甚至连我拿剪成三角形或六角形或花瓣状的膏药贴在自己满脸的痘痘上,也没有任何人敢讥笑我。 那些痘痘委实让我烦心不已。那个时期,我的痘痘一天多过一天。我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伸出手掌探触脸上痘痘的变化。虽然我买来各式各样的药膏,却始终不见起色。去药店买药时,我都得把那种药膏的名称写在纸条上拿去询问,佯装是受托前来买药的。在我眼中,那些痘痘象征着情欲,令我羞愧得感到前途一片黯淡,甚至想过不如一死百了。家里人对我这张脸的恶评,同样到了一个极致的地步。听闻我那位已出嫁的大姐甚至说过:不会有人愿意嫁给阿治的!我只能一股劲儿地拼命抹药祛痘。 弟弟也为我的痘痘很是忧心,曾经好几度替我去买药。我跟弟弟从小感情不睦,在弟弟考中学时我甚至暗自祈求他落榜,直到兄弟俩一同离乡背井之后,我才逐渐懂得弟弟的善良。弟弟长大之后变得沉默寡言,十分内向。他也时常写些小品文投稿到我们的同人杂志,但内容无非是无病呻吟。与我的成绩相较,他对自己略逊一筹的分数感到非常苦恼,我若出言安慰,只会惹得他愈发不悦。还有,他也相当厌恶自己的发际线形似富士山的美人尖,并且深信就是因为额头太窄,所以脑袋瓜才不灵光。唯独这个弟弟,我愿意包容他的一切。当时的我与人相处的模式,不是隐瞒一切,便是开诚布公,只有这两个极端。我们兄弟俩可说是畅所欲言,无话不谈。 在某个看不到月亮的初秋夜晚,我们来到了港口的码头,迎着拂过海峡的凉风,聊着红丝线的传说。那是学校的国文教师在课堂上讲给我们学生的一个故事:“我们右脚的小趾上系着一条看不见的红丝线,它的另一端往远方长长地延伸出去,系在某个女孩的同一根脚趾上。无论两人相隔多么遥远,抑或多么接近,甚至是在大街上遇见,这条红线都不会缠成一团,而我们命中注定要娶到那个女孩当媳妇儿。”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相当兴奋,一回到家里立刻讲给弟弟听了。这天晚上,我们同样在海浪的拍打和海鸥的叫声中,聊起了这个故事。我问弟弟:“你的夫人这时候在做什么呢?”他用双手抓着码头的栏杆晃摇了两三下,难为情地说:“她正走在院子里呢。”我觉得那种脚上趿着在院子里穿的大木屐、手中轻执团扇、凝目欣赏夜来香的少女,跟弟弟特别般配。接下来轮到我说自己的妻子了,可我只望着黑漆漆的海面说了句:“她系着一条红腰带……”然后便语塞了。横渡海峡的渡轮宛如一间庞大的旅舍,许许多多的舱房都亮着黄色的灯光,从海平面缓缓地出现。 两三年后,我这个弟弟死了。我们还在一起念书时,特别喜欢去那座码头。即便在下雪的冬夜,我们兄弟俩依然打着伞去那座码头。雪,静静地飘落在港口深不见底的海上,那情景真是美极了。近来连青森港亦是船舶辐辏,那座码头也塞满了船只,根本毫无景观可言。还有,那条酷似东京隅田川的宽广大河,即是流经青森市东部的堤川,它会在前方不远处注入青森湾。我所谓的河流,充其量只是堤川流入大海前的一小段,而其缓慢的流速,仿佛格外踌躇不前,甚至就快倒流回来。我望着那段缓慢的河流茫然愣怔。若是用个显摆的比喻,可以说我的青春也仿佛是河水流入海里之前一样。也因此,在青森生活的这四年,成为我难以忘怀的时光。关于青森的回忆,大抵就是如此了。此外,位于青森市以东十二公里左右,一处名为浅虫温泉的海边,同样是我永远难忘的地方。在此再次摘录同一篇小说《回忆》里的一节: 入秋之后,我带着弟弟从那座城市出发,前往搭乘火车三十分钟左右即可抵达的一处位于海边的温泉胜地。家母带着我那染病初愈的小姐姐,在那里租了一间屋子,希望借由浸泡温泉帮她调养身子。我在那里住了好久,努力准备升学考试。我向来被称作秀才,为了保有这顶头衔,非得在中学四年级考进高中,让大家瞧瞧不可。但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抗拒上学,并且日益严重,然而在无形压力的驱赶下,我依旧继续奋发苦读。我天天都从那里搭火车上学。到了星期天,朋友们会来找我玩,我们必定会一起去郊游,在海边找一块平坦的岩石,搁上锅煮肉和啜饮葡萄酒。弟弟嗓音优美又会唱很多新歌,我们要弟弟教唱后齐声合唱,玩累了就在那块岩石上睡觉,一睁开眼却赫然惊觉海面涨潮,原先与陆地相连的岩石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离岛,我们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呢。 或许这时候可以来上一句俏皮话——我的青春终于要流入大海了!浅虫一带的海水尽管清澈见底,但这里的住宿质量却有待商榷。坐落在天寒地冻的东北渔村的旅舍,理所当然具有渔家的野趣,绝不该有所苛求,但分明是乡下,却给人一种世故而滑头的感觉,好似一只不知天地之大的井底蛙,实在教人坐立难安。该不会仅只我一个人感受到那股难以忍受的傲慢吧?话说回来,正由于那里是故乡的温泉胜地,我才敢口无遮拦地说些难听话。虽然我最近没住过这处温泉乡,希望住宿费用不会贵得让人咋舌,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显然说得有些过火了。我已经好久没在这里住宿,只在搭火车经过时,由窗口眺望这座小镇的家家户户。这段有感而发只是凭着贫穷艺术家一点点的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所以,我并不想把自己这个直觉强加于读者身上,甚或希望读者最好别相信我的直觉。我想,今天的浅虫必定已然改头换面,再度成为一处不喜张扬的休养胜地了。此时,我脑中忽而掠过一个疑问:会不会是青森市一些血气方刚的风流客,在某个时期促使这座天寒地冻的温泉乡莫名地爆红呢?那些人身在茅屋却沉醉于浅薄的幻想当中,以为纵如热海、汤河原的旅馆老板娘也不过如此呢?这些话不过是我这个偏执的穷文人,近来在旅途中常搭火车经过这座充满回忆的温泉乡却没有下车,于是借此一隅发发牢骚罢了。 津轻一带的温泉胜地以浅虫温泉最有名,其次或许是大鳄温泉。大鳄位于津轻的南端,接近青森和秋田的县界。比起温泉胜地的名声,这里的滑雪场更是享誉全日本。大鳄的温泉由山麓流出,此处仍保有津轻藩的历史遗韵。我的至亲们经常来这里泡温泉舒展身心,我少年时代也常来这边,印象却不如浅虫温泉那段日子来得鲜明。话说回来,尽管在浅虫温泉的一幕幕往事记忆犹新,倒未必都是愉快的回忆;对大鳄温泉的记忆虽然模糊,反而却十分教人怀念。不晓得是否一处傍海,另一处依山的缘故。我已有将近二十年不曾造访大鳄温泉了,如今旧地重游,会否亦如浅虫温泉一样,带给我犹如都市的残杯冷炙过后的宿醉呢?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挥开对此地的依恋。跟浅虫相比,这里与东京的交通相当不便,这一点对我来说,反而是祈求它保有原貌的唯一寄托。这座温泉乡的附近还有个叫碇关的地方,是旧藩时代津轻与秋田之间的关卡,所以这一带的历史遗迹也很多,想必亦根深蒂固地留下了津轻人昔日的生活样貌。我因而认为,这里不会那么轻易地遭到都市的现代化侵袭。另外,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是,从此地向北十二公里的弘前城,城上的天守阁迄今仍完整地保留下来,一年又一年的阳春时节,它总在樱花的簇拥中彰显着自己依旧矗立此地。我深信只要这座弘前城始终巍然屹立,大鳄温泉就不会舔吮了都会的残沥而宿酒难醒。 弘前城。这里曾是津轻藩历史的中心。津轻的藩祖大浦为信 (12) 于关原会战 (13) 中加入德川军,于庆长八年 (14) 由天皇下诏,成为在德川幕府中仅次于德川家康将军的诸侯,赐领四万七千石俸禄。他立即在弘前的高冈规划与修筑城池,直到第二代藩主津轻信牧 (15) 的时候才终于竣工,于是有了这座弘前城。从那个时候起,历代藩主皆以这座弘前城作为根据地。到了第四代的津轻信政 (16) ,将同族的津轻信英 (17) 分家,迁至黑石,由弘前和黑石两藩协同统治津轻。这位津轻信政被誉为元禄时代七位明君中的巨擘,他施行仁政,将津轻变得耳目一新。无奈到第七代津轻信宁 (18) ,遇上了宝历 (19) 年间以及天明 (20) 年间的几次大饥荒 (21) ,又使得津轻一带顿时沦为人间炼狱,藩府的财政也捉襟见肘,前景黯然无光。在这样晦暗的年代中,第八代的津轻信明 (22) 和第九代的津轻宁亲 (23) 依旧毫不放弃,力图挽救颓势,直到第十一代的津轻顺承 (24) 时代,这才总算挣脱了危机。接着来到第十二代的津轻承昭 (25) 时代,功德圆满地奉还了藩籍 (26) ,从此诞生了今日的青森县。这段经纬既是弘前城的历史,亦为津轻这地方的历史大略。我原先打算在后续篇幅才详述津轻的历史,可现在我想写一些自己对弘前的回忆,作为这部《津轻》的序章。 我曾在这座弘前城的城邑住过三年。虽然我在弘前高中 (27) 的文科读了三年,但当时我的一门心思全扑在义太夫 (28) 上了。这种说唱曲艺令我备感新奇。每天一放学,我便绕去一位精擅义太夫的女师傅家。记得我最初学的应该是《朝颜日记》 (29) ,现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当时我也有模有样地学了《野崎村》 (30) 《壶坂》 (31) 以及《纸治》 (32) 等曲牌。至于我为何会起心动念,学起这种不合身份的怪玩意儿?我虽不打算把责任净推给这座弘前市,可还是想让弘前市承担一部分责任——原因在于这里是义太夫风气极度盛行的城市。市内的剧场经常举办业余爱好者的发表会,我也曾去听过一次。城里的大老爷们慎重其事地穿上和服正装 (33) ,一丝不苟地表演义太夫的唱段,尽管唱得不大高明,却都一本正经地演唱,态度真挚,没有半点拿腔拿调。青森市自古以来不乏风雅人士,有人苦练小曲 (34) ,只为博得艺伎一句“大哥唱得真好啊”的夸赞,甚至还有机敏的人把自己的这项才艺当成政治或商场上的武器。在弘前市,诸如为了学习无益的说唱曲艺,不惜拼得浑身是汗却别无他求的可怜老爷们,可说俯拾皆是。也就是说,如今在弘前市,似乎还有这种真正的傻子。又如《永庆军记》 (35) 这部古书中亦有记载:“奥羽两州 (36) 人心愚昧,甚或不知顺服强者,只知彼为先祖之敌、此为鄙贱之人,仅凭一时武运而显耀威力,坚不屈从。”弘前人就具有这种真正的愚人气概,纵使节节败退亦不懂得向强者鞠躬哈腰,只管固守自矜孤高而沦为世人笑柄。我在这里受到了三年的熏陶,诱发出不可救药的思古幽情,不仅热衷于义太夫,更成了一个性格浪漫的男子。下述文章 (37) 便是最佳的佐证。这是我以前写的小说其中一节,在虚构的情节中依然秉持了一贯逗趣的风格,可我不得不苦笑着坦承,我当年的生活样貌大致就是这个模样: 在咖啡厅里喝葡萄酒还算不上什么,后来竟又学会了大摇大摆地和艺伎一同上传统料理餐馆吃饭的本事。少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相信这种潇洒又带点流氓气的举止,便是最高尚的趣味。到城邑街区古老而宁静的传统料理餐馆吃过两三次饭之后,少年爱打扮的本能忽又冒了出来,而且这回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在看了《消防队斗殴事件》 (38) 那出剧作之后,他就想穿上建筑工人 (39) 的工作服,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可欣赏后院景致的餐馆包厢里,扬声吆喝着:“嘿,大姐,今儿个可真美呀!”于是他兴冲冲地着手打点那身行头。藏青色的围裙马上就到手了。他在围裙前方的兜袋里塞了个样式古老的钱包,两只手就这么揣在怀里走在街上,看起来还真像个颇具派头的流氓。他买了硬扁腰带 (40) ,就是那种使劲一勒便嘎吱作响的博德腰带 (41) 。他还去和服店定做了一套唐栈 (42) 单层和服,结果做出来一件莫名其妙的成品,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建筑工还是赌徒或是店员的服装,成了件四不像。总而言之,只要看起来像是舞台上的戏服,少年就很满意了。时序刚入夏,少年赤着脚丫趿上麻绳里子的草鞋。到此为止还算说得过去,可少年这时又冒出了一个鬼灵精怪的主意。他想要一条贴腿裤 (43) 。他看到戏里的建筑工穿着藏青色的贴身棉长裤,自己也想要一条。戏里的演员啐了一句:“你这个丑八怪!”衣摆一撩,利落地挽到了臀后。当时那条惹眼的藏青色贴腿裤,就这么烙印在他的眼底。单穿一条裤衩可不成!少年于是踏遍了城邑的每一个角落,挨家求购那种贴腿裤,可哪里也没卖的。“听我说,喏,就是泥水匠穿的那种紧身的藏青色贴腿裤嘛,这儿没卖吗?没有吗?”他拼了命地说明,找遍了和服店和布袜店,然而店家纷纷摇头笑着说:“哦,那东西呀,现在只怕……”当时已经相当炎热,汗流浃背的少年依然到处寻找,总算遇上一个店主告诉他好消息:“我家虽然没卖,不过拐进巷子里有一家消防用品专卖店,你去那儿打听打听,说不定买得到。”听到这话,少年这才发现自己早前居然没想到这上头去。提到建筑工人,其实他们还兼做救火义工,如今改称消防员。原来如此,真有道理!他立刻依照店主告诉他的信息,精神抖擞地赶往巷里的那家商店。店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消防水泵,连消防队旗都有。他一时胆怯了,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询问:“有没有贴腿裤?”对方立刻回答:“有。”并随即拿出一条藏青色的贴腿棉裤。裤子倒是没错的,坏就坏在沿着裤腿两侧还缝上了红色的宽边条纹,亦即消防队的标志。他毕竟没有勇气穿着这种裤子走在大街上,无奈之下,不得不忍痛放弃。 纵使在傻子的原产地,如此愚蠢的笨蛋只怕仍属罕见。就连抄录这段原文的笔者自己,也看得有些闷闷不乐了。我方才是否提到了,那条跟艺伎们一起吃饭的传统料理餐馆所在的烟花巷叫作榎小路?毕竟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往事,逐渐淡忘了。不过,那里是位于宫坡下方的榎小路,这我倒还记得。另外,我满头大汗到处寻找藏青色贴腿裤的地方,就在城邑里一处名叫土手町的最热闹商圈。青森也有一处气氛相似的烟花巷,叫作滨町。我认为这个名称没什么特色。至于相当于弘前市土手町的商圈,在青森名叫大町。这个名称我同样觉得不怎么样。在此顺带将弘前和青森两市的町名列出来,或许能意外窥见这两座小城市的不同特色。弘前市的町名有: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铜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师町、下鞘师町、铁炮町、若党町、小人町、鹰匠町、五十石町、绀屋町,等等;至于青森市的町名如下:滨町、新滨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盐町、蚬贝町、新蚬贝町、浦町、浪町、荣町。 但是,我绝没有因此认为弘前市是上等城市,青森市是下等城市。比方鹰匠町、绀屋町等具有古朴风情的地名,并非是弘前市独有,相信在日本全国各地的城邑市镇,必定也有这样的名称。不过,弘前市岩木山的景色,倒是比青森市的八甲田山来得优美。可是请别忘了,津轻出身的小说家葛西善藏 (44) 先生曾经如此教诲同乡的晚辈:“你们千万不可以骄傲自大啊!岩木山看起来之所以壮丽,是因为岩木山周围没有更高的山岳。只消去其他地方瞧瞧,这样的峰峦随处可见。就因为周围没有高山,这才造就出那片壮丽的风光。千万不可以骄傲自大啊!” 历史悠久的城邑都市,在日本各地可以说多不胜数,为何弘前城邑的居民们那般执拗地为其封建性感到自豪呢?毋庸赘言,与九州岛、西国、大和 (45) 等地相比,津轻这里几乎可以说都是新开发的地区,哪里有值得向全国夸耀的历史呢?即便把时间拉到近代的明治维新时期,这个津轻藩可曾出现过哪些保皇志士吗?而藩府的心态又是什么呢?说得露骨一些,津轻藩充其量只是跟在其他藩国后面亦步亦趋罢了,根本没有足以拿出来说嘴的优秀传统。可弘前人却固执地端起架子,无论面对任何强悍的势力始终深信“此为鄙贱之人,仅凭一时之运而显耀威力,坚不屈从”。据闻,本地出身的陆军大将一户兵卫 (46) 阁下归乡之时,必定身穿和服与毛织斜纹裙裤。因为他很清楚,倘若身穿戎装回乡,乡亲们必定会瞪大眼睛叉着腰斥骂:“他算什么东西?不过碰巧时来运转罢了嘛!”因此他回家省亲时,必定明智地换穿和服与毛织斜纹裙裤。即便这不尽然是事实,这种传言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弘前城邑的居民们就是拥有一身莫名的凛然反骨。说穿了,我其实也有一副同样难以对付的硬骨头。或许不能把这个当成唯一的因素,可总之我到今天始终没能脱离大杂院 (47) 的生活。几年前,我接到了某家杂志社索稿,希望我根据“寄语故乡”的主题写几句话,我给的回复是: “爱之深,恨之切。” 我在这里说了不少弘前的坏话,但这些并不是因为厌恶弘前,而是笔者对自身的反省。我是津轻人,我的历代祖先都是津轻藩的子民。正因为我是血统纯正的津轻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大讲津轻的坏话。但是,如果其他地方的人听到我讲这些坏话,因而全盘尽信并且瞧不起津轻,我想自己还是会觉得不大高兴。再怎么说,我毕竟深爱着津轻。 弘前市。目前当地的居民有一万户,总共五万多人。弘前城和最胜院 (48) 的五重塔已被指定为国宝。据说田山花袋 (49) 曾经赞誉樱花时节的弘前公园为日本最美的景致。弘前师团 (50) 的司令部也设在这里。另外,有个叫“拜山”的民俗仪式,民众于每年阴历的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一日前后三天之内,上山参拜位于津轻灵峰之岩木山顶的奥宫,参拜的人数多达数万,往返时都要穿过这座城市,那几天整个市镇满是人潮,热闹极了。以上便是旅游指南里简要介绍弘前市的信息。可在我看来,如果在介绍弘前市时只提到这几项,实在没法让我服气。我因而试着依循年少时光的种种回忆,竭力让弘前的样貌透过我的描写得以跃然纸上;可我想了老半天,净是一些乏善可陈的琐事,写来总不顺心,到头来竟然写成了大出自己意料的连篇恶言,把笔者自身给逼上了穷途末路。这是因为我太在意这座津轻旧藩的城邑。这里本该是我们津轻人的精神原乡,但依照我前文的介绍,根本还没把这处城邑居民的性格讲解清楚。 天守阁的四周有樱花环绕,这并不是这座弘前城所独有的景致,日本全国各地的城池多数都长满了樱花,不是吗?单是因为旁边有一座樱花掩映的天守阁,就认定大鳄温泉还留有津轻的气息,这未免过于武断了吧?我方才一时得意忘形,愚蠢地写下了“只要这座弘前城始终巍然屹立,大鳄温泉就不会舔吮了都会的残沥而宿酒难醒”的文字;可经过了一番仔细的推敲,那似乎只是笔者以华丽的辞藻堆砌出放荡的感伤而已,令我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仿佛抓不到任何依靠。说到底,都怪这座城邑不争气!往昔藩主世袭的城池就坐落于此,可县厅的所在地却被另一座新兴城市给抢走了。日本全国各县的县厅所在地大都选在藩国的城邑,然而青森县的县厅却不是设在弘前市,而被青森市夺去了这份殊荣。我甚至认为,这是整个青森县的悲哀。 我对青森市绝对没有偏见,能够看到新兴城市的繁荣景象也备感欣慰。我只是生气这座弘前市分明落败了,却还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想帮落败者加油打气是人之常情,我想方设法要回护弘前市,尽管文辞拙劣,仍竭尽全力振笔疾挥,却终究没能写出弘前市最关键的优点,以及弘前城得天独厚的强项。我在此重申:这里是津轻人的精神原乡!这里应该有不同凡响之处!这里应该有日本各地都找不着的独特并且了不起的传统!我确实有一股强烈的急切,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办法具体描绘出来,自傲地展现给读者看。这令我万分懊悔,心焦如焚。 记得那是在一个春天的黄昏,当时还是弘前高中文科生的我独自走访了弘前城。当我站在城前广场一隅眺望岩木山时,陡然惊觉一座梦幻的城镇在我脚下悄悄地铺展开来,令我顿时心头一凛。我此前一直以为,这座弘前城只是孑然孤立于弘前街市的边缘,没有想到,瞧,城脚下竟有一处我从未见过的古典小镇!镇上连栋相依的小巧屋舍,屏声敛息地蜷缩着,就和数百年前一模一样。年少的我宛如身在梦中,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声:“唉,连这种地方也有小镇呢!” 那一刻,我领略到经常出现在《万叶集》 (51) 等和歌集里的“隐沼” (52) 一词的意涵。不知道为什么,我当下对弘前,对津轻,似乎都有了顿悟。只要这座小镇存在,弘前就绝不会成为俗庸之地。虽说如此,但这仅仅是我自以为是的看法,或许读者根本一头雾水,然而现下的我也只能强硬地主张:正因为弘前城拥有这处隐沼,这才堪称为稀世名城。只要隐沼之畔繁花满枝、白墙雪壁的天守阁默然耸立,这座城必然是天下名城,并且,在这座名城近旁的温泉,也永远不会失去淳朴的特质。对此,我想套用一句流行语:我尝试“抱持高度的信心” (53) ,与这座心爱的弘前城诀别。想想,叙述自己的至亲是那么困难,而谈起故乡的本质也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究竟该赞扬,抑或该贬损,我真的不知道。我在这部《津轻》的序章中,就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分享了我年少时代的回忆,并且不知天高地厚地拼凑出一连串冒渎的批评,可我对这六座城镇的看法究竟是否真确呢?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闷闷不乐起来。也许我口出狂言,罪该万死吧。在我过往的人生当中,这六座城镇是我最为熟悉,也是养成了我的性格、决定了我的命运的地方,或许这反倒成为我探讨它们时的盲点。我此刻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绝不是讲述这些城镇的最佳人选。在以下的正文中,我会尽量避免谈起这六座城镇。那么,我就说一说津轻的其他城镇吧。 我在序章的开头写过:“某年春天,我首度到本州岛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了一趟。那段三星期左右的旅行,堪可在我三十几年的人生中记上一笔。”而今,我即将踏上归途。这一趟旅行,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了津轻的其他城镇。此前,除了那六座城镇之外,我真的从来不曾去过其他地方。读小学的时候,我在远足或郊游时到过邻近金木町的几个村落,然而那些并没有让现在的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成为怀念的记忆。即使上中学时的暑假回到金木町的老家,我也成天懒躺在二楼西式房间的长椅上,一边就着瓶口猛灌汽水,一边随手翻阅哥哥们的藏书,从不外出旅游。即使上了高中,一放假总要去东京找最小的哥哥 (54) 玩(我这个哥哥学习雕刻,二十七岁的时候去世),高中毕业后就到东京读大学,此后有十年之久都不曾返乡。所以,此一趟津轻之旅对我来说,不能说不是一桩重大的事件。 关于我此次旅途中造访过的各个村镇的地势、地质、天文、财政、沿革、教育、卫生等方面,我想尽量避免提出以专家自居、佯装精通的见解。即便提出了若干看法,亦不过是临阵磨枪、借花献佛而已。倘若有人想了解得更为透彻,请咨询当地的专家。我有我另外的专长,世人姑且将它称为“爱”。这是一项研究人与人心灵交流的科目。在这趟旅程中,我主要钻研的是这个课题。不管从哪个角度切入研究,我想,只要终究能把津轻目前的生活样貌,如实地传达出来,那么作为昭和年代的“津轻纪行”,这篇文章应当就算及格了吧。唉,只盼真能如我所愿。 (1) 文中指的是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刊载于《妇人画报》的小说《时尚童子》,描写一名喜欢奢华衣服的男子。 (2) 久留米:江户时代日本福冈县的久留米藩,以生产高质量染色花纹棉布而闻名。 (3) 裙裤:套在和服上,从腰遮覆到脚的长版有褶裙裤。 (4) 一六二四年。 (5) 外滨:从秋田县的能代平原到青森县的津轻半岛,再延伸至下北半岛一带的海岸线。通常是指津轻半岛东岸的北滨。 (6) 町奉行官:日本江户时代幕府授予武士的一种公职,职权与现在的警察及法官等相当。 (7) 近江为现在的滋贺县,越前位于福井县中北部地区,越后为新潟县,加贺为石川县南部地区,能登为石川县北部地区,若狭则在福井县西南部地区。 (8) 一八七一年。 (9) 《废藩置县令》:一八七一年七月,明治新政府为了达成中央集权化而废除了藩属制度,改设府县以统一全国。起初设立三府与三百零二县,再经整并多县,直至年底成为三府七十二县。 (10) 铁路渡轮:指往来于青森和函馆间的青函渡轮,于一九○八年三月七日首度启航,至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三日结束服务。 (11) 日本渔民会利用章鱼穴居的习性,使用笼子或壶罐诱捕章鱼。 (12) 大浦为信:即津轻为信。参见本书第151页。 (13) 关原会战:战国时代末期庆长五年(一六○○年),发生于日本美浓国关原地区的一场会战,东西两方联军的主帅分别为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德川军于一天内大获全胜,从此取得天下。 (14) 庆长为一五九六年至一六一五年间的年号。庆长八年为一六○三年。 (15) 津轻信牧(一五八六—一六三二):弘前藩第二代藩主,津轻为信之三男。其政绩包括建盖弘前城、发展城,奠定了藩政制度的基础。 (16) 津轻信政(一六四六—一七一○):第三代津轻信义之长子。曾任越中守,亦为元禄七明君之一,致力于奠定藩政体系,政绩包括产业面的建设,例如开发新田、整治岩木川、屏风山造林等,并对文化产业多有贡献。 (17) 津轻信英(一六二○—一六六二):津轻信牧之二男、第三代津轻信义之弟、第四代津轻信政之监护人,后为第一代黑石津轻氏。 (18) 津轻信宁(一七三九—一七八四):第六代津轻信着之嫡长子。相传于天明大饥荒时应变无能,导致领地人口骤减八万人,相当于三分之一。 (19) 宝历:日本年号,用于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四年间。 (20) 天明:日本年号,用于一七八一年至一七八九年间。 (21) 发生于天明二年至四年间(一七八二—一七八四)之大饥荒。 (22) 津轻信明(一七六二—一七九一):津轻信宁之长子,弘前藩第八代藩主。 (23) 津轻宁亲(一七六五或一七六一—一八三三):由黑石津轻家过继给津轻信明的临终养子。所谓临终养子是指江户时代武士门第之当家主尚未有子嗣,却因意外或急病而即将死亡之际,为了避免香火断绝而紧急收养儿子的手段,若是当家主恢复了健康,亦可终止这项领养关系。 (24) 津轻顺承(一八○○—一八六五):黑石藩第九代藩主,松平伊豆守津轻信明之三男,其后接任津轻藩第十一代藩主。 (25) 津轻承昭(一八四○—一九一六):熊本藩主细川齐护之四男,津轻藩第十一代藩主津轻顺承之四女常姬的赘婿。 (26) 藩籍:藩属的领地和人民。 (27) 弘前高中:旧制官立高校,为弘前大学的前身。太宰治于一九二七年四月至一九三○年三月间于该校就读。 (28) 义太夫:净琉璃小调的简称,由竹本义太夫推广的净琉璃之其中一派,一种使用粗杆的三弦琴伴奏的说唱曲艺。 (29) 《朝颜日记》:净琉璃曲牌《生写朝颜话》的俗称。 (30) 《野崎村》:净琉璃曲牌《新版歌祭文》上卷后半段的俗称,男女主角阿染与久松在整出剧中最为经典的段落。 (31) 《壶坂》:净琉璃曲牌《壶坂灵验记》世态剧的其中一节,作者不详,于一八七九年首演。 (32) 《纸治》:纸屋治兵卫的简称。由净琉璃曲牌《网岛殉情录》改编而成的《纸屋治兵卫殉情记》之俗称。 (33) 和服正装:江户时代武士的全套正式礼服,亦为义太夫净琉璃小调里的太夫身穿的礼服,引申为态度拘谨的比喻。 (34) 小曲:以三弦琴伴奏演唱的简短民谣。 (35) 《永庆军记》:《奥州永庆战记》的简称,作者为户部正直,自序写于元禄十一年(一六九八年),共有四十卷与附录一篇。 (36) 奥羽两州:陆奥和出羽两地区的合称。陆奥的领地大致是现在的福岛县、宫城县、岩手县、青森县、秋田县东北地区的鹿角市与小坂町;出羽的领地大致为现在的山形县和秋田县,但不包含秋田县东北地区的鹿角市与小坂町。 (37) 引自《时尚童子》。 (38) 《消防队斗殴事件》:歌舞伎剧目《神明惠和合取组》之俗称,竹柴其水的作品,根据文化二年(一八○二年)真实发生在芝神明宫的建筑工人兼消防员和相扑选手的斗殴事件改编而成,于一八九○年首演。 (39) 从事需要爬高处工作之土木、建筑工人,以前多半兼任消防员。 (40) 硬扁腰带:双层缝制的扁硬窄幅男用和服腰带。 (41) 博德腰带:博德(现在的九州岛福冈市东半部)特产的和服腰带,材质为熟绢,使用平织方法制成,质地坚韧。 (42) 唐栈:由印度传入日本的一种条纹棉布,又称栈留条纹布。 (43) 贴腿裤:工匠、建筑工人、车夫穿着的细筒贴身防寒棉裤。 (44) 葛西善藏(一八八七—一九二八):日本小说家,生于青森县弘前市,之后陆续住过青森、五所川原、碇关等地,为《奇迹杂志》的同人,被誉为破坏性之艺术至上主义的私小说家,代表作有《悲哀的父亲》《带着孩子》《湖畔手记》等。 (45) 大和:现在的奈良一带。 (46) 一户兵卫(一八五五—一九三一):生于青森县弘前市的日本军人,曾参与西南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历任第六旅团长、师团长、将军,最后接任教育总监,亦曾执掌学习院院长、明治神宫宫司职位,为人高风亮节,深受国民敬爱,被誉为继承了乃木希典将军(一八四九—一九一二)之遗风。 (47) 大杂院:一户户连栋相依的细长型大杂院,以现代住宅来形容,可以说是公寓式的平房。 (48) 最胜院:金刚山光明寺,建于一六六七年,属于真言宗智山派,院地内的五重塔已被列入重要文化资产。 (49) 田山花袋(一八七一—一九三○):日本小说家,生于群马县,为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代表作包括《棉被》《生》《田舍教师》,亦留下不少随笔与旅行记事,如《东京三十年》等。 (50) 弘前师团:第八师团。辖区范围包括青森县、秋田县、岩手县、山形县与宫城县的栗原郡、登米郡、本吉郡,被誉为日本陆军之“最强师团”(师团为陆军部队可独立作战的固定编组单位中,规模最大的各职种联合作战部队)。 (51) 《万叶集》:日本现存最古老的诗歌集,共二十卷,由大伴家持统合汇编,收录内容为四世纪至八世纪中叶的诗歌,以短歌为主,共约四千五百首,书中收录和歌数量较多的歌人包括额田王、柿本人麻吕、山部赤人、山上忆良、大伴家持等。 (52) 隐沼:隐藏在茂盛草木中的池沼。 (53) 日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预测战况时经常使用的表述。 (54) 意指三哥津岛圭治,于一九三○年六月东京美术学校(现在的东京艺术大学)在学期间过世。 巡礼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旅行呢?” “因为苦闷啊!” “你成天嚷嚷着苦闷呀苦闷的,这话谁信哪?” “正冈子规 (1) 三十六、尾崎红叶 (2) 三十七、斋藤绿雨 (3) 三十八、国木田独步 (4) 三十八、长冢节 (5) 三十七、芥川龙之介 (6) 三十六、嘉村礒多 (7) 三十七。” “什么意思?” “那些家伙死掉的年纪呀!他们就这么一个接一个死了。算算,我也快到那个年纪 (8) 了。身为一个作家,这个年纪正是紧要关头。” “那就是你所谓苦闷的时候吗?” “什么呀?别瞎说了!你多少总也明白一些吧?不说了,再讲下去就像故弄玄虚了。喂,我出门旅行啦!” 或许是我多少长了些年纪,总觉得向人解释自己的感受,未免有装腔作势之嫌(况且那大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虚伪文辞),因而什么都不想说了。 某家出版社和我熟识的编辑以前就问了我几次:要不要写一写津轻呢?再加上我也想在有生之年看遍自己生长之地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就在某一年 (9) 的春天,以一身乞丐般的装束从东京出发了。 出发的日期是五月中旬 (10) 。使用“乞丐般”这样的形容,我想应该是一种主观看法,可即便客观来说,我的装束也并不怎么称头。我连一套西装都没有,只有勤劳服务 (11) 的工作服,而且还不是去裁缝铺特别定做的,只是妻子拿家里现成的棉布块染成藏青色后拼凑出来的夹克外套和长裤,成了看来颇为古怪的工作服。而且布料刚染完的颜色的确是藏青色没错,可穿上它外出一两次后,马上就变成了带紫的奇怪颜色。即便是紫色的女用洋装,也得穿在绝色佳人的身上才好看。我就在这条紫色的工作裤上,缠上人造羊毛短纤的绿色绑腿,再穿双白粗麻布的胶底鞋,头上戴的同样是人造羊毛短纤的网球帽。向来注重衣着的我,人生中头一遭以这副模样出游。不过,背包中到底还是塞进了用母亲的遗物重新缝制、绣有家徽的单层外褂和大岛绸的夹衣 (12) ,还有一件仙台绸的裙裤。毕竟保不准会遇上什么正式的场合,届时就能派上用场了。 我搭乘十七点三十分由上野车站出发的快车。随着夜色渐沉,寒意愈发袭人。我在那件貌似夹克外套底下只穿了两件薄衬衫,而长裤里面更只有一条裤衩。且不说我没料到今晚的严寒,就连穿着冬季外套还备了毛毯盖腿的人都嘟囔着:“冷死了!今天晚上怎么冷成这个样子呀!”这个时节在东京,路上已可见到有些性急的人早早换上哔叽 (13) 布料的单层和服了。我一时大意,竟忘了东北的严寒,只得尽量把全身缩成一团,成了如假包换的龟缩模样,喃喃自语:正是!这就叫“灭却心头” (14) 的修行!然而愈近拂晓,冻寒更是有增无减。彼时的我已然放弃了“灭却心头”的修行念头,满脑子打转的只有现实而庸俗的主意,一心巴望着快快到达青森,找个旅舍盘腿坐在暖炉旁,惬意地喝上热酒。火车在早上八点钟抵达青森,T君来车站迎接。我早前已事先捎信知会他了。 “我还以为您会穿和服来。” “那已经过时了。”我尽量以谈笑的语气说道。 T君带着女儿来接我。我这才猛然想到,早知道就该给孩子带点礼物。 “总之,先去我家歇一下吧?” “谢谢。不过,今天我想在中午之前赶到蟹田的N君家。” “我知道,我听N先生说了,他正在恭候大驾。总之,在开往蟹田的巴士发车之前,先到我家歇个脚吧!” 我先前那个盘坐在暖炉旁喝热酒的庸俗愿望,居然奇迹似的实现了!到了T君家,屋里的地炉已升起熊熊炭火,铁壶里也热着一壶酒。 “远道而来,辛苦您了。”T君恭敬规矩地向我行礼,“您用啤酒吗?” “不,我喝清酒。”我轻声干咳。 T君曾待过我家,主要负责管理鸡舍。他与我同龄,所以我们常一块儿玩。我当时还曾听外祖母 (15) 这样批评T君:“那小子会骂女佣,真不知道该说他好还是坏。”后来T君去青森市上学,又进了青森市某家医院工作,很受病患和同事们的信赖。前些年他曾出征到南方的孤岛打仗,去年因病返乡。病愈之后,又回到原来的那家医院工作。 “你在战地的时候,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当然是……”T君立即回答,“在战地喝到满满一杯配给的啤酒。我会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吸啜,喝到一半想离开杯缘喘口气,可嘴唇却牢牢巴着杯子不肯放,怎么样也没法放开杯子。” T君曾是一位嗜酒之人,现在却滴酒不沾,还不时轻咳几声。 “你身子怎么样了?” T君在很久以前曾罹患肋膜炎,这次在战地时又复发了。 “我从战地回来,现在算是在后方服务。如果没有那段生病受折磨的经历,如今在医院医治病人时就无法面面俱到。这回我可真有了深刻的体悟。” “看来,你的医德愈来愈崇高了!老实说,你那个胸疾……”我开始有了醉意,竟大放厥词向医生教起医学来了,“根本是精神的疾病,只要忘了它,就会好起来的,有时候也得痛快地喝个够呀!” “您说得是,小酌怡情。”他说着,笑了起来。看来,我那毫无根据的医学论述并未得到正规医生的认同。 “您要不要用些饭菜?只是青森这时节没什么当令的鲜鱼。” “不了,谢谢。”我心不在焉地望着一旁备妥的菜肴,“看起来都十分美味可口呀!给你添麻烦了,只不过我不大想吃东西。” 这趟津轻之旅,我在心中打定了主意,那就是对吃食要清心寡欲。我并非圣贤,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实在很难为情,但是东京人对食物的欲望实在超过限度了。可能我生性守旧,尽管觉得俗谚所说的“武士肚饥叼牙签” (16) 那种近乎自暴自弃、打肿脸充胖子的愚蠢心态相当滑稽,却依然深深地喜爱这句话。我觉得武士大可不必叼牙签装派头,但这就叫男子汉的气魄。所谓男子汉的气魄,往往会以滑稽的形式呈现出来。听说有些一没骨气、二没干劲的东京人,到了乡下就语气夸张地哭诉住在东京的人都快饿死了,然后央求乡下人拿出白米做饭给他们,米饭上桌就千恩万谢地扒饭大啖,同时不忘逢迎拍马,堆出猥琐的笑意涎着脸恳求:“还有什么可吃的吗?有芋头吗?真是太好了,好几个月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我还想顺便带点回家,能不能分一些给我呀?” 我确信每一个东京人都配给到分量相同的粮食,却单单只有那些人抱怨快要饿死了,这实在很奇怪。也许他们的胃囊比别人大上一号吧。总而言之,哭求索讨食物简直不成体统。且不说值此非常时期,就该打着为国为民的大旗而自我牺牲,至少无论身在任何时代,都应当秉持一个人的尊严。我还听说,就因为有少数例外的东京人去到外地就胡说一通,抱怨帝都粮食缺乏,因而外地人都瞧不起东京的来客,当他们全是一群来劫掠食物的家伙。我这一趟可不是为了劫掠食物才来到津轻的。尽管我这身紫色的装束真像个乞丐,可我是个崇奉真理和爱情的乞丐,绝不是讨食白米饭的乞丐!——我不惜用上台讲演的夸张语调、外带摆个亮相说这段话以加强戏剧效果,也非得维护所有东京人的名誉不可!这是我这趟来到津轻前下定的决心。万一有人对我说:“来来来,这是白米饭,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听说东京没东西吃吧?”即便他是由衷的好意,我也只吃一小碗,还要回敬一段话:“大概是吃惯了吧,我觉得还是东京的米饭好吃。就连下饭菜,也恰好会在吃光的时候发了配给。我的胃好像也跟着缩小许多,吃一点就觉得饱了,妙哉妙哉!” 没想到我那套乖僻的心思,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我走访了津轻各地的亲朋好友,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说:“这是白米饭呀,尽管吃到撑破肚皮!”尤其是我那位高龄八十八的外祖母,更是一脸正经地告诉我:“东京是个什么好东西都吃得到的地方,就是想弄点好吃的给你,也想不出来该弄什么才对。我本想给你吃点酒糟腌瓜,可不晓得怎么回事,这阵子连酒糟都找不到了。”外祖母这番话让我备感幸福。事实上,我这回见的都是些对吃食不怎么在意的老实人。为此,我感恩老天爷赐予我的幸运。没有人把美食特产硬塞给我,叫我这个也带走,那个也带走,多亏如此,我才得以一路轻装,逍遥自在地继续旅程;可当我回到东京家里一看就傻了,因为此行所到之处的主人家,都已体贴地先我一步,把包裹寄到家里来了。这些是题外话。总之,T君并没有特别殷勤地劝酒让菜,更丝毫没有提及东京目前粮食供应的状况。我们主要聊的话题,还是我们两人以前在金木町的家中一起玩耍的往事。 “话说,我真把你当成好兄弟哩!” 这实在是粗鲁、失礼、讽刺、装腔又摆谱的狂妄之语。话一出口我就局促不安了——我就找不到别的好说的了吗? “那样反倒教人不愉快了。”T君像是也敏感地察觉到了,“我在金木町是你家的用人,而你是主人。如果你不这样想的话,我可不高兴了。说来奇怪,日子都过去二十年了,我到现在还常梦见你在金木町的家,连上战场时也做过梦——完了!我忘了喂鸡啦!然后就从梦里惊醒。” 巴士发车的时间到了,T君陪我一起出了门。外头已经不冷,天气很好,再加上我喝了热酒,别说不冷,额头都还冒了汗呢。我们聊到了合浦公园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青森市的街道干燥又洁白,哦不,醉眼惺忪看到的朦胧景象还是闭口不提才好。青森市目前正倾力发展造船工业。我半路顺道去给中学时代照顾过我的丰田伯父上了坟,然后就赶去巴士车站了。假如是以前的我,可能会随口邀T君同行:“走吧,跟我一起去蟹田吧?”可我毕竟长了些岁数,多少学会了一点人情世故,要不就是……唉,那种复杂的心情暂且按下不表。总之,我们双方都已成为大人了。所谓大人,就得忍受孤独,即使友情浓厚,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相互客套。为什么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呢?答案是:不为什么。只因为已经遇过太多受骗上当、丢人现眼的事了。不能相信别人,这是从青年蜕变成大人的第一堂课。大人就是曾经受骗上当的青年所映出来的身影。我保持沉默,向前走去。这时,T君突然开了口: “我明天会去蟹田,搭明天一早的第一班车去。我们就在N先生家碰面吧!” “医院那边呢?” “明天是星期天。” “唉,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看来,我们心里都还保有当年的那个纯真少年。 (1) 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二):日本俳人与歌人,生于四国松山,以简明浅显的写生文辞确立了日本派俳句。对友人柳原极堂一八九七年创立之《杜鹃杂志》支援不遗余力。提倡写生文,发起根岸短歌会,极力改革短歌,奠定了短歌诗坛之“阿罗罗木派”的基础。 (2) 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三):日本小说家,生于江户,明治文坛的大家,发起砚友社并发行文学同人志《我乐多文库》,代表作为《金色夜叉》。 (3) 斋藤绿雨(一八六七—一九○四):日本小说家与评论家,生于三重县,明治文坛的大家,师事假名垣鲁文学习剧作,以充满讽刺、诙谐与戏谑的作品风格而受到瞩目,代表作有《油地狱》《捉迷藏》等。 (4) 国木田独步(一八七一—一九○八):日本小说家与诗人,生于千叶县,初期文风属于浪漫主义,逐渐转为写实与知性,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代表作包括《武藏野》《春鸟》《源老头》《篝火》《少年的悲哀》等。 (5) 长冢节(一八七九—一九一五):日本歌人与小说家,生于茨城县,师事正冈子规,为《马醉木杂志》之同人,歌风纤细而清澄,写生文小说《土》为其代表作。 (6) 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三期、四期《新思潮》同人,作品《鼻》获得夏目漱石肯定而跃上文坛,发表多篇充满感性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包括《罗生门》《地狱变》《齿轮》《轨道列车》等。 (7) 嘉村礒多(一八九七—一九三三):日本小说家,生于山口县,将个人生活暴露在作品中,形成独特的私小说写法,代表作有《业苦》《崖下》等。 (8) 指一九四四年,作者该年三十六岁。 (9) 指一九四四年。 (10) 太宰治于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二日至六月五日前往津轻旅行。 (11) 勤劳服务:为了社会利益而无偿从事公益活动,此处指太平洋战争时日本政府推行之征集劳动力的政策。 (12) 夹衣:有内里的和服外褂。 (13) 哔叽:一种精纺布料,表面光洁平整,多为素色斜纹。 (14) 语出“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得心中火自凉”。意指无论遇到任何苦难,只要内心能够超越外在,就不会感觉到痛苦。 (15) 太宰治的父亲是入赘女婿,位于津轻金木町的津岛家是太宰治母亲的娘家。在本书第202页对此有详细说明。 (16) 形容武士即便穷困潦倒而无从果腹,也会叼着牙签假装刚已饱餐一顿。亦即,注重体面的武士即使陷入贫困,亦佯装安于清贫。 蟹田 津轻半岛的东海岸以前就被称作外滨,船舶往来十分热闹。从青森市搭乘巴士沿着东海岸北上,途经后潟、蓬田、蟹田、平馆、一本木、今别等村镇,就到达以源义经 (1) 的传说而闻名的三厩村,这段车程大约是四个小时。三厩村是巴士的终点。再从三厩村沿着滨海小径往北步行三个小时左右,方能抵达龙飞村。顾名思义,到此已是陆路的尽头,而这里的海角便是名副其实的本州岛最北端。然而,此处最近成为国防要地,绝对不能写出这地方的交通数据与其他具体事项。总而言之,外滨这一带保存了津轻地区最古老的历史,而蟹田町是外滨最大的村镇。从青森市搭乘巴士经过后潟和蓬田,约莫需要一个半小时,抑或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蟹田,这里是所谓外滨的中央地区。蟹田居民将近一千户,人口则是超过五千。放眼外滨一带,新近落成的蟹田警察局,可说是其中最为堂皇醒目的建筑物了。蟹田、蓬田、平馆、一本木、今别、三厩,也就是外滨的所有村镇都属于这个警察局的管辖范围。依照弘前人竹内运平 (2) 所著《青森县通史》 (3) 里的记载,蟹田的靠海处曾经是铁砂的产地,虽然现在已经绝矿了,但在庆长年间建造弘前城的时候,还用过由蟹田海滨的铁砂冶炼而成的铁材。此外,在宽文 (4) 九年发生虾夷暴乱 (5) 之际,甚至为了镇压而在蟹田海滨新造了五艘大船。另外,在第四代藩主津轻信政在位的元禄 (6) 年间,这里更被指定为津轻九浦 (7) 之一,并且派任町奉行官,主管木材出口事宜。不过,这些全是我事后翻查数据才知道的,以往我只晓得蟹田是著名的螃蟹产地,还有我中学时代唯一的朋友N君住在那里。我此次游历津轻想顺道叨扰N君家,因此出发前就捎了信去,信里头大概是这样写的:“请别费心张罗,装作不知道我要去就好。千万别来车站接我。倒是苹果酒,还有螃蟹,这两样就麻烦你了。”虽然我告诫自己此行只能粗茶淡饭,可唯独螃蟹是例外。因为我特别爱吃螃蟹。说不上来什么理由,总之就是特别喜欢。我爱吃的全是些螃蟹、虾子、虾蛄这一类没有任何营养的食物。另外就是,酒。我本该是对饮食恬淡寡欲的真理与爱情的使徒,可话题一旦转到这个上头,我那与生俱来的贪吃本性便全然暴露无遗。 到了蟹田的N君家,迎接我的是在一张红色猫脚大矮桌上堆得像座小山的螃蟹。 “一定要喝苹果酒吗?清酒和啤酒都不行吗?”N君难以启齿地问道。 怎么不行呢?那肯定比苹果酒好嘛!不过,已经是“大人”的我明白清酒和啤酒价格昂贵,所以才在信上客气地写了苹果酒。因为我听说津轻近年来盛产苹果酒,好比甲州 (8) 盛产的是葡萄酒一样。 “当然都可以喽!”我露出了五味杂陈的微笑。 N君立刻如释重负:“哎,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实在不喜欢喝苹果酒。老实说,我老婆看了你寄来的信,她说想必太宰在东京喝腻了清酒和啤酒,这回想喝故乡风味的苹果酒,所以才在信里特别叮嘱,那就请他喝苹果酒吧!我告诉她没那回事!那小子根本不可能喝腻了啤酒和清酒,他肯定是跟我这个老兄弟客套啦!” “不过,夫人说得也不算不对。” “听听你说的!算了,不提了!先来清酒,还是啤酒?” “啤酒还是摆到后头喝吧!”我也不客气地觍起脸来了。 “我跟你一样。喂,清酒啊!不够烫也不打紧,现在就拿过来!” 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 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 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 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9) (白居易) 我上中学时从不去别人家玩,不晓得为什么唯独常到同班同学的N君住的地方。N君当时寄宿在寺町一家大酒铺的二楼,我们每天早上都相约一起上学,到了放学回家,又一起沿着海边抄近路晃悠闲逛。即便下起雨来,我们也不撒腿狂奔,哪怕被淋成了落汤鸡也毫不在乎,照样优哉游哉地慢慢踱行。回想起来,我们两个都是不拘小节也没有心机的孩子,或许这就是两人友谊甚笃的关键所在。我们曾在寺院前的广场上跑步、打网球,还在星期天带着饭盒到附近的山里游玩。在我早期的小说《回忆》中出现的“朋友”这个角色,描写的多半都是这位N君的事。 N君中学毕业后就去了东京,记得他当时在某家杂志社工作。我比N君晚了两三年到东京上大学,从那时候起,我们又开始碰面了。N君当时在池袋寄宿,我则住在高田马场,可我们几乎天天见面一块儿玩,只是这回玩的已经不是网球和跑步了。N君后来辞掉杂志社的工作,进了保险公司,就是因为那不拘小节的个性,跟我一样老是受骗,只得换工作。每一次遭受欺骗以后,我就会变得更加阴沉而退怯;可N君却相反,无论上当多少次,只会变得愈发从容和开朗。N君的率直令人佩服,可以说是个奇特的男人。就连我这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玩伴,同样深深折服于N君的直爽,这种优点想必是他祖上的遗风。 N君读中学时曾来过我金木町的家里玩,到了东京之后,他也常去我那个住户冢的小哥哥家坐坐,更在我这个哥哥二十七岁过世时,特意请假前来帮忙,我的至亲都非常感激他。后来,N君不得不回乡继承老家的碾米厂。可即使在接下家业之后,他那具有特殊吸引力的人望依然深受镇上年轻人的信赖,因此在两三年前选上了蟹田的町议员,还兼任青年团的分团长、某某协会的干事等各种社会服务工作,现在已经成为蟹田町不可或缺的一号人物。那天晚上,有两三个亦是当地头面人物的年轻人,相偕来到N君家喝酒。看来,N君确实颇受欢迎,俨然是当地的大红人。 芭蕉俳圣 (10) 传世的云游戒律 (11) 当中有一条:“不可贪杯豪饮,纵令赴宴应酬难以推辞,仍须止于微醺,严禁大醉生乱。”然而,那部《论语》中也有一句是“唯酒无量,不及乱” (12) ,依我的理解,意思是:喝多少酒都无妨,只要避免酒后失态。所以我甘冒不韪,并未遵从芭蕉俳圣的戒律。这下恰好顺理成章,因为只要不至于烂醉失态就可以了。我的酒量应当比松尾芭蕉强上几倍,况且也不是那种在别人家做客,还会喝到烂醉如泥的蠢蛋。正所谓“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13) 。于是,我开始尽情地酒到杯干。此外,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里头好像还有一条:“除吟作俳谐 (14) ,严禁杂谈,倘论及杂谈,不若闭目养神。”这道戒律我也没能遵守。 在我们凡夫俗子的眼里,我怀疑芭蕉俳圣的云游根本是为了宣传自己的门派而到外地出差的。他每到一处就举办俳宴,简直像是为了设立芭蕉门派的分部才巡游的。假如是一位门徒如云的俳谐讲师,想规定弟子只能谈俳论谐,若是聊起闲话不如去打盹云云,自然悉听尊便;可我的旅行既不想建立什么太宰门派分部,N君也不是为了听我的文学讲座才设宴款待的,更何况那天晚上来N君家做客的头面人物,也仅是因为我与N君为多年好友而同样当我是朋友看待,所以才来同席作陪敬酒,如果我还正经八百地把文学的本质翻来倒去讲个不停,一听他们聊起闲事便倚在壁龛的柱子上打起盹儿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举措。 我那天晚上关于文学的事一个字也没提,甚至没用东京腔,而是刻意用纯正的津轻腔说话,话题也全围绕着日常琐事和世俗杂谈打转。那个晚上的我,是以津轻津岛家的“叔父糟”身份和他们把酒言欢的(津岛修治是我出生时登记的户籍名字,“叔父糟”是本地对家中男丁老三、老四的特殊昵称),而且我那股认真劲儿,肯定会让某个同席喝酒的人暗自嘀咕:用不着这般费心吧。我心底其实隐约有个想法,希望能通过这趟旅程,让我重拾那个津岛“叔父糟”的身份。这个盼望来自于我当都市人时感到了不安,因而渴望能重新回到那个当津轻人的我。换句话说,我为了弄清楚到底津轻人的本质是什么,这才踏上了这趟旅途;我为了探求何谓纯正的津轻人,以作为我人生的榜样,而来到了津轻。然后,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那样的人随处可见。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某个人有哪些值得效法之处。区区一介乞丐装束的贫穷旅人,没有资格做出那种狂妄自大的评判。再没有比那更失礼的事了。我更不是从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或者由对我的款待当中发现了令人佩服的优点。我可没有带着一双如侦探般随时警戒的目光来旅行,相反地,总是蔫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下走路。然而,我的耳畔却时常传来低声嚅嗫,告诉我命定的归途,而我也深信不疑。我所谓的发现,就是这种没有理由,也没有形式,极度主观的东西。我其实并不在意谁怎么了、谁又讲了什么,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哪轮得到我这样的人置喙呢?总之一句话,我眼里看到的并不是现实。“所谓的现实,应是要使人感受它的存在,而不是强迫人家相信它。”这段神秘的话,我在旅行手札里写过两遍。 我原想谨言慎行,结果仍是抒发了蹩脚的感慨。我的思维乱成一团,多半时候连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甚至还会撒谎,所以我很讨厌剖析自己的心情,总觉得那是显而易见的拙劣伪装,直教我羞于见人。我明知道事后肯定会懊悔不已,可一兴奋起来仍不惜“鞭挞钝舌”,噘起嘴来叨叨不休、语无伦次,致使听者不但瞧不起我,甚至不由得心生矜悯。这恐怕也是我宿命里的一种悲哀。 所幸,我在那个夜晚非但没有抒发蹩脚的感慨,更违背了芭蕉俳圣的遗训,并未闭目养神,而是欣赏着眼前那座最喜欢的螃蟹小山,和大家畅聊天南地北,一路喝到了深夜。N君那位娇小干练的夫人见我始终只拿眼欣赏桌上的螃蟹小山却迟迟不动手,猜我一定是嫌剥蟹壳太费事,于是利索地亲手为我剥蟹,再把白晳肥美的蟹肉盛回原来的蟹壳里,宛如一种叫作水果什么的,就是那种保有水果原来形状、香气扑鼻的甘凉冻糕 (15) ,就这么忙着一只接一只地张罗给我吃。我想,这些仿佛刚摘下来的果实般新鲜清甜的螃蟹,应该都是今天早上刚从蟹田海边捕上岸来的。我并不介意打破粗茶淡饭的自我戒律,一连吃了三四只。这一晚,夫人给每位来客都送上了佳肴,连本地人都对这顿丰盛的饭菜连声赞叹。当那些头面人物离开之后,我与N君便从内厅换到了起居室,继续举杯对饮。这在津轻叫作“续席”,或许津轻腔读起来略有差异,总之就是家有喜事时,等到盈门贺客都回去了以后,剩下几个自家人就着没吃完的饭菜聚在一起同欢。N君的酒量比我还好,因此谁都不会酒后失态。 “话说回来……”我长叹一声,“你还是那么能喝啊!这也难怪,毕竟你是我师父嘛。” 老实说,教我喝酒的人正是这位N君,这话绝无半点虚假。 “嗯。”N君端着酒杯,一脸正经地点头,“这件事我也想过很多次了。每回你喝酒误了事,我就感到自责,真的好难过。不过呢,最近我又逼自己换个想法——就算没有我教那小子喝酒,他迟早也会变成酒鬼的,根本不干我的事咧!” “是啊,就是这样,你说得没错!这绝不是你的责任!很好,说得对极啦!” 夫人稍后也来和我们一起聊谈两家孩子的事,气氛融洽的续席就这么持续下去,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声鸡啼报晓,我这才大吃一惊,赶紧回到卧房入睡。 翌日上午,我刚醒来便听到青森市T君的声音。他依约搭乘一早的巴士来找我了。我当即欣喜地一骨碌起了床。只要有T君作陪就教我放心,勇气百倍。T君还带来了青森医院一位喜欢小说的同事,还有该医院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也一道前来。后来在我洗脸的时候,从三厩附近的今别又来了另一位也喜欢小说的M先生。他好像是听N君说我来蟹田,于是带着羞涩的笑容过来了。M先生与N君、T君以及S事务长彼此好像都认识。他们已经谈妥待会儿就去蟹田山赏樱。 观澜山 (16) 。我照样穿上那件紫色的夹克外套、缠上绿色的绑腿出门了,可其实不必穿戴得这般煞有介事,因为观澜山就在蟹田町旁,海拔甚至不满一百米。不过,这座小山的视野倒是相当不错。那天阳光耀眼,天气特别晴朗,连一丝风都没有,可以远眺青森湾对面的夏泊岬,连隔着平馆海峡的下北半岛都近在眼前。一提起东北的海,南方人也许会想象是一片旋涡暗礁、怒涛惊天的恶海;实际上,蟹田这一带的海象非常平静,水色浅、盐分淡,还隐隐飘着海潮的香味。这是由融化的冬雪流淌入海的,几乎和湖水没有两样。至于水深,基于国防因素,我想还是不提为好。总之,浪花温柔地一波波拍抚着沙滩。海边不远处架起了许多渔网,一年四季都很容易捕捞到渔获,诸如螃蟹、乌贼、鲽鱼、青花鱼、沙丁鱼、鳕鱼、鱼等各种鱼鲜。 这座村庄仍旧和往昔一样,鱼贩每天清早都拉着装满了鱼鲜的大板车沿街叫卖,扯开嗓门叫骂似的大喊:“乌贼呀青花来喔!呀青叶来喔!鲈鱼呀和花鲫来喔!”本地的鱼贩只像这样叫卖当天捕获的鱼鲜,绝不出售前一天卖剩的鱼鲜。那些剩货也许都送到外地去了。村里的人只吃当日现捕的活鱼。可若海象不佳,哪怕就那么一天没出海,整个村子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村民们只得将就吃鱼干和山菜。这种情况并非仅仅出现在蟹田,连外滨一带的渔村,甚至远及津轻西海岸的渔村也都是这样的。 另外,蟹田的山菜也很丰富。蟹田不仅是座海边的小村,还有平原和山丘。津轻半岛的东海岸由于山势逼近海滨,缺乏平原,连山坡上能开垦为水田和旱田的地方都很少,因此,翻过山脊到津轻半岛西部宽广的津轻平原居住的人们,就把这个外滨地区叫作“山阴”(亦即“山后”的意思),我觉得这个语意中多多少少透着一点同情。不过,至少蟹田这地方还拥有毫不逊于西部的肥沃田野。要是蟹田的居民发现自己竟让西部居民感到怜悯,只怕会被逗得咯咯发笑吧。蟹田有一条蟹田川,水量充沛,流速和缓,为此地灌溉出一片广大的农田。不过这一带尽管东风迅猛、西风强劲,歉收的年度也不少,只是不至于如西部居民想象的那般土地贫瘠。 从观澜山俯瞰而下,水量充沛的蟹田川犹如一条长蛇蜿蜒,入春后已犁过地的水田静静地在河流两岸铺展开来,形成了丰饶而备感慰藉的景观。这座山丘属于奥羽山脉一部分的梵珠山脉。这条山脉由津轻半岛的颈部向北延伸而去,直到半岛顶端的龙飞岬才没入海里。一连串高度自两百米至三四百米的低矮山丘逶迤绵延,而耸立于观澜山正西方那座青翠的大仓岳,则与增川岳同为这条山脉最高峰之一,可至多也仅七百米上下。不过,总有扫兴的实用主义者讲得冠冕堂皇:“山不在高,有树则贵。”因此,津轻人完全不必因山脉低矮而觉得难为情,因为这条山脉可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扁柏产地! 事实上,津轻人足以为傲的传统物产根本不是什么苹果,而是扁柏。明治 (17) 初年,美国人带来苹果种子在这里试种,后来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再从法国传教士那里学到了法式剪枝法后成果斐然,地方居民亦开始纷纷投入苹果的栽种。至于全国周知苹果为青森名产,则已是大正时期以后的事了。青森苹果虽不像东京的雷门米香,或是桑名 (18) 的烤文蛤那一类轻巧的“特产”,却远远不及纪州半岛柑橘的历史。我觉得关东人和关西人一提到津轻就想到苹果,似乎对这里的扁柏林不太了解。津轻山峦枝繁叶茂,纵于隆冬时节仍是青翠如雾,或许青森的县名便是起源于此。相传这里早在古代已名列日本三大美林之一,昭和四年 (19) 出版的《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亦有记载: 津轻大森林乃是藩祖津轻为信之德业,自那时以来,于严格的制度下培植出今日之郁郁苍苍,并被称为我国之造林示范区。天和 (20) 与贞享 (21) 年间,植林于津轻半岛沿日本海岸数里之沙丘间以避海风,并助岩木川下游地区之拓荒。此外,藩府承袭此项方针,致力于植树造林,也使得宽永 (22) 年间,屏风树林终于培育成功,继而开垦了八千三百多公顷之耕地。从此,藩内各地持续大力造林,最终拥有百余处大规模之藩有林。及至明治时代,政府重视林政,青森县扁柏林于是广为世人啧啧称叹。此地木材极适各种土木建筑,尤具抗潮特性。木材产量丰富,搬运便捷,因而愈发受到重视,年产额高达十四万五千立方米。 由于这部文献出版于昭和四年,因此今日的产量应该已是当时的三倍左右。以上是对整个津轻地方扁柏树林的记述,但并不能以此作为蟹田地方的骄傲。不过,从观澜山顶眺望到的蓊郁群峰,是整个津轻地区最为茂密的森林地带。前述《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中,还登载了蟹田川河口的大幅照片,照片旁边甚至标注了说明: 这条蟹田川附近有被誉为日本三大美林的扁柏国有林。森林铁路由此地从海岸入山,每日装运大量木材至此,成为扁柏装运港的蟹田町因而相当繁盛。当地木材以质优价廉而闻名遐迩。 由上所述,蟹田人能不为此感到自豪吗?况且,成为津轻半岛脊梁的梵珠山脉不仅盛产扁柏,还生产杉木、山毛榉、橡树、桂树、栎树、落叶松等木材,并以山菜的种类繁多著称。津轻半岛西部金木町的山菜同样丰富多样,但蟹田这里也很容易在村镇近旁的山麓采到蕨菜、紫萁、土当归、竹笋、款冬、蓟菜、菇类等等。可以说,蟹田町有水田、有旱田,更有得天独厚的山产、海产。纵使这样的描述会给读者一种宛如击壤鼓腹之太平仙境的感觉,可是,当我从这座观澜山俯瞰蟹田町时,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懒洋洋、缺乏活力的状态。 我方才说的净是溢美之言,过于褒夸蟹田了,所以即便现下说上几句坏话,想必蟹田人还不至于揍我一顿。蟹田人性情温和,性情温和自然是种美德,可若因为居民无精打采使得整座村镇也跟着慵懒起来,则会使来此造访的旅人感到不安。我甚至觉得就是因为天然物产太丰饶,造就了蟹田町这片阒静死寂的模样。这对居民来说,可不是件好事。举些例子,河口的防波堤像是修筑到一半就搁着没再动工了,为盖新房而整好的土地没再继续盖,就在红土空地上种了南瓜之类的作物。这些虽非全是站在观澜山上目睹的景象,但蟹田未免有太多半途而废的工程,直教人怀疑这里该不会有故意阻挠町政蓬勃发展的守旧谋士吧。 当我就这点询问N君后,这位年轻的町议员苦笑着说道:“甭提啦,甭提啦!”我立刻想起来——人世间最是不妥就属士族经商 (23) 与文士论政。我多嘴过问了蟹田的町政,换得町议员同情一笑的愚蠢结果收场。然后,我又想到了德加有过同样难堪的经验。法国画坛名匠埃德加·德加 (24) ,有回偶然在巴黎某歌剧院的走廊上,与大政治家乔治·克列孟梭 (25) 坐在了同一条长椅上。德加毫不客气地向这位大政治家滔滔讲述自己长久以来高远的政治抱负: “假如我当上了总理呀,一定会深感责任重大。我会断绝一切人脉情谊,选择苦行僧般的简朴生活,在官署附近的五层公寓租间小小的房间,只摆一张桌子和简陋的铁床。从官署下班回来就在这张桌子上继续处理公务直到深夜,睡魔袭来就和着衣鞋倒床入睡,第二天一早醒来立刻起床,站着吃蛋喝汤,然后就拿起公文包去官署上班。我肯定会过这样的生活!” 他如是慷慨陈词了一番,然而乔治·克列孟梭沉默不语,只用不敢置信的轻蔑眼神,再三打量这位画坛巨匠的面孔。面对射向自己的目光,德加根本无法招架。事后,德加深感羞愧,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这段难堪的经验。直到过了十五年后,他才偷偷告诉了自己寥寥无几的朋友中最投缘的保罗·瓦莱里 (26) 。这件事德加竟然深埋在心底长达十五年的岁月!看来,纵如桀骜不驯的画坛名匠,也招架不住职业政治家无心流露出的轻蔑眼神,那道目光直教人心如刀割,痛彻骨髓。我心中不禁对他寄予无尽的同情。艺术家谈论政治,必定会失言的,德加就是最好的见证。看来,区区一介穷文人的我,还是赞一赞观澜山的樱花、和津轻的朋友们聊一聊友谊,方能佑我无灾无难。 上山赏花的前一天,屋外西风呼呼地吹,吹得N君家的拉门晃个不停,我发表了自以为独特的高见:“蟹田真是个风城啊!”可今天的蟹田町仿佛在讪笑我前一晚的谬论,天气晴好,连一丝风都没有。他们说观澜山的樱花恰逢盛开,静静地、浅浅地绽放,用“烂漫”来形容并不贴切。花瓣薄得透明,纤弱婀娜,宛如经过白雪的涤洗后才款款绽开,甚至让人以为这是其他品种的樱花,娴静而婉约,诺瓦利斯 (27) 脑海里的蓝花 (28) ,或许便是这副模样。 我们一行人盘腿坐在樱花树下的草地上,揭开了野餐套盒,这些菜肴仍是出自N君夫人的慧心巧手,还让我们带了一大竹篓的螃蟹和虾蛄,此外,也没忘了啤酒。我开始尽可能用优雅的动作剥虾蛄、吮蟹腿,也夹了套盒里的佳肴享用。在套盒的菜肴当中,有一道是在长枪乌贼的身体里塞满乌贼卵,再蘸上酱油烤熟切成圈片,这道菜最是令我回味无穷。退伍军人的T君直嚷着“热啊,热啊”,说着便脱去上衣,裸了身体,开始做起军队体操。他把手巾绞成长条缠在额上,那张黝黑的面孔有点像缅甸的巴莫 (29) 长官。 那天聚在一起的几个人,尽管热情的程度稍有差异,但看起来好像都想问问我关于小说的心得。得等他们问了我,我才据实回答。我这是遵从芭蕉俳圣“有问必答”的云游戒律;可是,我却彻底违背了另一道更重要的戒律:“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长。嘲讽他人以彰显自身,卑劣至极莫若是。”结果,我恰恰干了那种卑劣的事。虽说想必芭蕉俳圣也曾单刀直入地批评过其他门派,可他毕竟没做出像我这样没半点功夫还横眉竖眼谩骂其他作家的厚颜行径。我居然犯下了如此惹人嫌又厚颜无耻的行径! 当他们问到某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作家 (30) 时,我竟一时脱口回答不怎么样。不晓得什么原因,那位作家从前的作品近年来颇受东京读书人的喜爱,可以说到了一种近乎敬畏的程度,还有人封他为文学之神,甚至让人隐约感觉到有股风潮在形成:读书人借由告诉别人喜欢那位作家的手段,当成自己品味高尚的佐证。我认为这叫“爱之适足以害之”,说不定那位作家很是困扰,唯有苦笑以对呢。实际上,我很早就拜见过那位作家恢宏的气度,却基于上文提过的津轻人愚昧心态,“只知此为鄙贱之人,此乃区区一时之运云云”,而不愿表现出赞赏,亦拒绝跟风随潮。直到近来,我重新拜读那位作家的多数作品,不禁由衷佩服他写得真好,可我并未特别感受到高尚的品味,反而推测这位作家的特点也就在于他的寡情。他所描绘的书中世界是心胸狭窄的小老百姓毫无意义的显摆作态,与其心情的起伏。其作品里的主角不时对自己的生存样貌做出“良心”的反省,可那样的情节尤其老套,直教人觉得与其这般口是心非地反省,还不如不做算了。作者尝试与青涩的“文学性”诀别,结果愈发突显其格局的逼仄狭窄。就连刻意营造的多处诙谐桥段,虽可看出他突破自我的企图,却因为里头掺着一抹神经兮兮的疑惧,以至于读者根本笑不出来。 我也曾耳闻有人将之赞誉为“贵族式文体”,可那种肤浅的评论简直是无稽,那才叫作不折不扣的“爱之适足以害之”呢。依我之见,所谓的贵族应当是豁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比方法国革命的时候,暴民们闯入了国王的寝宫,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 (31) 尽管是个昏君,面临险境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从一个暴民头上一把扯下了革命帽,往自己头上一戴,高呼一声“法兰西万岁”,结果就连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也被他那浑然天成的率真气度所震慑,不由自主跟随国王大喊“法兰西万岁”,居然没动国王一根汗毛便顺服地退了出去。真正的贵族,就应该拥有这般纯真无邪、未加修饰的气质。那种抿嘴拢衣、故作高尚的人,往往只是贵族的仆役罢了。大家可别再把“贵族式文体”这种可悲的形容词,套用到那位作家的身上了。 当天在蟹田的观澜山上共享啤酒的那几位,好像都很崇拜那位五十岁的作家,直抓着我问那位作家的事。到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脱口说出前述的坏话,并且一开口就口沫横飞、眉飞色舞,最后还离题扯上“贵族式文体”。在座的人对我的观点丝毫没有共鸣。 “我们没有人提到‘贵族式文体’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来自今别的M先生满脸困惑地喃喃自语,像是受不了醉汉的胡言乱语了。其他人同样交互使眼色,笑得十分尴尬。 “总之……”我的声音像在哀号,心里暗自反悔:唉,实在不该批评前辈作家。“绝对不能受男人的相貌所欺。路易十六可是个史上罕见的丑男子哩!”我愈讲愈离题了。 “可是,我喜欢那个人的作品。”M先生偏要明确表达自己的主张。 “在日本,那个人的作品算是还可以的吧?”青森医院的H先生彬彬有礼地劝解。 我的立场愈来愈不妙了。 “这个嘛,大概还不错吧……嗯,还算可以。话说,你们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作品却一个字也没提,太过分了吧?”我笑着说出了真心话。 大家都露出了微笑。我于是打蛇随棍上,侃侃畅论起来: “我的作品呢,虽然没个章法,可我胸有大志。就因为这个大志太沉重,我这一路才走得这般磕磕绊绊的。在你们眼中,我虽是这副邋遢肮脏又蠢傻的模样,但我晓得什么是真正的高雅。即便端上松叶形干糕饼、在青瓷 (32) 壶里插上水仙花做摆饰,我一点也不觉得那称得上高雅,那叫作暴发户作风,太没礼貌了!真正的高雅,是在沉甸甸的墨黑大石上搁一朵白菊花,花朵的下方必得是一块肮脏的大石头才行,那才是真正的高雅。你们都还年轻,总以为把穿了铁丝挺立的康乃馨插到杯子里这种女学生的情怀,便是高雅的艺术。” 我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长。嘲讽他人以彰显自身,卑劣至极莫若是。”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可说是严切的真理。我确实是卑劣至极。就因为我有这种卑劣的恶习,才会在东京文坛中被当成肮脏的蠢人,令人不快,避而远之。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两手往腰后地上一抵,仰起头来说道,“我的作品太糟啦!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过,你们至少可以用对那位作家喜爱的十分之一,来认同我的作品嘛。都怪你们完全不认同我的作品,害我变得口无遮拦起来。你们行行好嘛!哪怕是二十分之一也行,拜托啦!”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也在众人的笑声中释怀了。蟹田分院的S事务长站起身来,用饱经世故者特有的仁慈语调劝慰道:“咱们换个地方吧,如何?” 他说已经在蟹田町最大的E旅馆为大家订妥午餐了。我使眼色问了T君:这样好吗? “好啊,那就承蒙招待喽!”T君站起身,穿上衣服,“我们早就觊觎很久了。听说S事务长手上留有配给的上等美酒,咱们现在就去享用吧!总不成老是叨扰N先生家呀!” 我温驯地接受了T君的提议。这就是我在前面提过,只要有T君陪在身边,我就安心了的原因。 那家E旅馆的陈设相当不错,包厢的壁龛很讲究,厕所也挺干净的,即使自己一个人来投宿也不会觉得孤单。大致说来,津轻半岛东海岸的旅舍要比西海岸的来得高级,或许是因为自古就常接待许多的外地旅人。从前,来自各地的旅人要去北海道必得由三厩出海,因而这条外滨古道从早到晚忙着送往迎来。这家旅馆的餐食中也有螃蟹。 “这里不愧是蟹田啊!”某个人赞叹。 T君不喝酒,自己先吃起饭来。其他人都先喝S事务长的好酒,稍后再用餐。酒意渐浓,S事务长的心情愈来愈好。 “我啊,不管是谁的小说通通喜欢,读着都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个写得真好!所以呢,我特别喜欢小说家。不管是什么样的小说家,我都喜欢得不得了。我有个三岁的男孩,以后想让这小子当小说家,还把他的名字取了叫文男,文学的文、男子的男。这小子的头型,跟您还真像呢!恕我失礼,就是像您这样的扁头。” 这是我头一遭听到自己头骨的形状居然是扁的!本以为我对自身长相的种种缺点已经了如指掌了,却没留意到头型。这下子我开始疑心或许还有更多缺点自己没发现到的,再加上我方才还批评了其他作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然而S事务长的兴致却愈发高昂,一股劲儿地邀我去他家: “您瞧如何?这里的酒也快喝光了,大家现在都去我家吧!来嘛,哪怕只坐坐也好,请见一见我老婆和文男吧!拜托了!您想喝的苹果酒,在蟹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请来我家喝苹果酒吧!好吗?” S事务长的盛情我心领了,可自我听到“扁头”这个词语以后,顿时意兴阑珊,只想赶快回N君家睡上一觉。如果真去了S事务长家,这回别说是头盖骨,怕不连里头的脑子都要被看透了,一想到届时说不定还会落得被骂个狗血淋头的下场,心情就更沉重了。我照例拿眼朝T君问去,还做了心理准备,万一T君说去吧,我也只得去了。只见T君神情严肃地思索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那就恭敬从命吧?很少看到S事务长喝得这么醉。他已经盼了很久,期待你的光临了。” 我于是答应去一趟,不再多想他讲我扁头的事了。我决定换个角度,把那句话当成是S事务长的风趣。看来,一个人一旦对容貌没了自信,连芝麻小事也会变得耿耿于怀。其实不单是对于容貌,或许我现在最缺乏的东西正是“自信”。 到了S事务长家后,津轻人极尽热情招待宾客的本性,便在S事务长身上展露无遗了,甚至是同为津轻人的我都有些招架不住。打从一进屋,S事务长就一句赛一句地吩咐夫人忙东忙西的: “喂,我把东京的贵宾带来啦!终于给带来啦!这就是贵姓太宰的那一位,还不快些向贵宾请安?快出来拜见呀!记得顺便送上清酒。哦不,清酒刚喝过了,把苹果酒端过来!啥?只有一升?太少了!再买个两升回来!慢着,把晾在廊檐下的鳕鱼干拿去蒸一蒸!等等,得先用铁锤捶软了才能蒸嘛!哎,你那捶法哪行哩?拿来给我!捶鳕鱼干得像这样,像这样啊!啊,疼死我啦!嗯,总之照这样捶吧!喂,拿酱油来!鳕鱼干怎能不蘸酱油哩?杯子还缺一只,不不不,缺两只,快拿来呀!慢着,这茶碗可以拿来顶着用嘛!来,干杯、干杯!喂,再去买个两升回来!等等,把小家伙带来,让太宰鉴定鉴定他能不能当上小说家!您瞧这小子的头型如何?这就叫扁头嘛!我就觉得和你的头型挺像的!好极好极!喂,把小家伙带到一边去!吵得人受不了啦!怎么能把脏兮兮的孩子带给客人看?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快,快去再买两升苹果酒!客人都要溜光啦!等等,你就在这里伺候客人吧!来呀,快给大家斟酒!苹果酒就央隔壁大婶去买吧!大婶不是说想跟咱们匀些砂糖吗?就拨一点给她吧!且慢,砂糖不能给大婶,咱们家的全得送给东京的贵宾!听见了没?不准忘啦!要全部送给贵宾!把砂糖先用报纸包上,再拿油纸裹好,最后缠好绳子才双手奉上!怎能让孩子哭嘛!太没礼貌了,简直像暴发户呀!贵族可不是那个样子的哦!慢着,砂糖等贵宾要回去的时候再弄就好了啦!音乐、音乐!放唱片呀!看是舒伯特呀、肖邦呀、巴赫呀,啥都行!快放音乐!等等,啥?那是巴赫吗?停停停!太吵了,受不了啦!这还怎么聊天呀?换一张轻慢一点的唱片嘛!等等,东西都吃光了,去炸个鱼出来!那蘸料可是咱们家的拿手功夫,就不晓得贵宾喜不喜欢。等等,去炸个鱼,贝壳炖味噌蛋羹也一起送上!这玩意儿只在津轻吃得到。对对对,味噌蛋羹!味噌蛋羹再好不过啦!味噌蛋羹!味噌蛋羹!” 以上段落我绝对没有采取夸饰的描写技巧。这种犹如狂风怒涛席卷的待客之道,便是津轻人表达热忱的方式。所谓的鳕鱼干,是把大鳕鱼挂在大雪中冷冻干燥而成的,风味淡丽清雅,倘若芭蕉俳圣还在世,应该也会喜欢。S事务长家的廊檐下就吊着五六尾。席间,S事务长脚步颠簸地起身,扯下两三尾,再拿铁锤一阵乱捶,一个失手捶到了左拇指。然后,他又跌坐下来,爬过去给每个人续上苹果酒。到此,我终于明白了:S事务长绝不是想开个玩笑,也不是想幽个默,才说我有颗扁头,而是由衷尊敬头型扁平的人,真心觉得羡慕。这应看作是津轻人的鲁直与可爱。 还有,在他连连催促下终于送上桌的味噌蛋羹,我觉得需要为一般读者做个解释。在津轻,牛肉火锅和鸡肉火锅分别被唤作贝壳炖牛肉和贝壳炖鸡肉。我想,应该是“贝壳烧”的谐音 (33) 。这种烹煮法如今已不大常用了,但在我还小的时候,津轻这地方常拿体积较大的扇贝壳当容器盛肉烹煮。我想,从前的人或许深信这样可以从贝壳上逼出一些鲜美的汤汁来。总之,这可能是爱奴族的原住民所遗留下来的巧思。我们都是吃着这种贝壳炖菜长大的。 所谓贝壳炖味噌蛋羹,就是拿扇贝壳当炖锅,加入味噌和柴鱼花熬煮,最后打个鸡蛋就能上桌享用的菜肴,做法相当原始。事实上,这是给病人吃的餐食。若是生了病没有食欲时,就煮这种贝壳炖味噌蛋羹,浇在稀粥上给病人吃。可以肯定的是,这同样是津轻地区的特色菜之一。S事务长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频频催促夫人做来请我吃。我向S夫人恳辞自己真的吃不下了,然后离开了S事务长家。 我想请读者留意一件事——当天S事务长那种接待的方式,才是津轻人热情的表现,而且是地道津轻人才会有的反应。其实,我也时常出现和S事务长完全相同的反应,所以在这里才能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每逢有朋友远道来访时,我总是高兴得心头怦怦跳,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只好在屋子里莫名地兜来转去,甚至还曾经一头撞上电灯,打破了灯罩。有时家里在吃饭,正好稀客来访,我筷子一扔,不顾嘴里还嚼着饭菜便跑去玄关迎接,反而让来客尴尬了。我实在没法让来客等候,自顾自地继续吃饭,那种花招我可使不出来。结果就像S事务长那样,原意是想竭诚款待,不惜把家里的所有好东西通通搬出来招待客人,岂料反倒让客人瞠目结舌,事后还得去向客人为自己的失礼致歉。这种掏心挖肺、倾其所有,甚至不惜奉上性命的热忱展现,看在关东人和关西人 (34) 的眼里,或许是种无礼且粗暴的行为,甚至会对其敬而远之。 在归途上,我觉得仿佛从S事务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宿命,深深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或许津轻人表达热情的时候,得先兑上清水稀释以后再端出来,否则太过浓稠,外地人只怕无福消受。东京人特别喜欢故作高尚,送菜时也得一道一道慢慢上。尽管我端出的不是“无盐平菇” (35) ,可我也像武将木曾义仲 (36) 那样,由于过度热情,不知已受过多少次傲慢的东京风流人士的蔑视,只因为我急着嗔怪对方:“快扒饭呀!快扒饭呀!” (37) 后来我听说,S事务长在那天过后的一个星期,每每想起味噌蛋羹那件事便羞愧得猛喝闷酒。据说平常时候的他,其实比一般人更加腼腆而敏感。这也是津轻人的另一项特征。地道的津轻人平时绝不会是粗鲁的野蛮人,甚至比半吊子的都市人来得优雅与体贴多了。然而,这种情绪压抑却会在某种情况之下彻底溃堤,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演变成“这是无盐的平菇,快吃快吃”的好意催促,却招来那些无情的都市人皱眉不屑。当S事务长第二天把头垂得低低地喝酒时,一个朋友来找他,笑着问道:“怎么样?后来挨了夫人一顿骂吧?” 只见S事务长宛如羞涩的少女般回答:“不,还没有……” 看来,他已经做好准备,等着挨骂了。 (1) 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幼名牛若丸,源义朝的九男,在源平会战中战功彪炳,后因遭到兄长源赖朝的忌妒并追杀,于走投无路下自尽。其具有传奇与悲剧性的生涯极受后人喜爱,成为诸多故事、戏剧与绘画的题材。 (2) 竹内运平(一八八一—一九四五):日本史学研究家,生于青森县弘前市。于国学院大学研修史学,曾于大阪、北海道、弘前任教,著有多部史学书籍,著作包括《东北开发史》(一九一八年)、《北海道史要》(一九三三年)、《青森县通史》(一九四一年)等。 (3) 《青森县通史》:一九四一年,东奥日报社出版。 (4) 宽文:一六六一年至一六七三年。 (5) 虾夷暴乱:沙牟奢允之乱。一六六九至一六七二年,北海道日高地区的虾夷族(爱奴族)首领沙牟奢允率领族人反抗德川幕府松前藩的动乱。 (6) 元禄:一六八八年至一七○四年。 (7) 津轻九浦:津轻的九座重要港口,包括青森、十三(北郡市浦村)、鲹泽、深浦,以上四座港口合称四浦,再加上蟹田、今别、野内(青森市)、碇关、大间越(西郡岩崎村),合称为九浦。 (8) 甲州:现在的山梨县。 (9) 摘自白居易五言律诗《劝酒十四首》之第二节。 (10) 松尾芭蕉(一六四四—一六九四):江户前期的俳人,生于伊贺上野,出身武士家族,主君过世后勤勉向学,远赴江户后成为俳坛的中心人物。死前曾至各地游历,留下许多咏景俳句。后世尊称为“俳圣”。 (11) 俳人旅行时应遵守的规定,相传为松尾芭蕉所写,总共有十七条。 (12) “唯酒无量,不及乱。”语出《论语·乡党》。 (13) 摘自前述白居易的《劝酒十四首》。 (14) 俳谐:俳句中的连句,或连句之发句的总称。 (15) 此处应意指水果果冻。 (16) 观澜山:位于蟹田村镇北侧滨海的一座小山。 (17) 明治元年为一八六八年。 (18) 桑名:三重县北部的沿海都市。 (19) 一九二九年。 (20) 天和:日本年号,用于一六八一年至一六八四年。 (21) 贞享:日本年号,用于一六八四年至一六八八年。 (22) 宽永:日本年号,用于一六二四年至一六四四年。 (23) 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武士阶级(领有幕府薪饷者)改称为士族,明治政府为了打破阶级差异,推行一连串改革政策,使得士族失去俸禄,形同失业,只得纷纷转业为公务员、军人、教员等,其中不乏从商者,无奈没有经商之才纷以失败收场,后人便以此句讽喻可以预见不适任者必将失败。 (24) 埃德加·德加(一八三四—一九一七):法国画家,常以芭蕾舞者或出浴女子作为绘画主题,画风色彩丰富。 (25) 乔治·克列孟梭(一八四一—一九二九):法国政治家,在议会质询时极具煽动性,推倒了数届内阁,人称“法兰西之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接下总理之位领导法国赢得胜利。 (26) 保罗·瓦莱里(一八七一—一九四五):法国象征派诗人、思想家、评论家,主要著作为《哲学与艺术总论全集》。 (27) 诺瓦利斯(一七七二—一八○一):德国早期浪漫派代表诗人。 (28) 蓝花:典故出自诺瓦利斯的长篇小说《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书中以蓝花作为憧憬浪漫主义的象征。 (29) 巴莫(一八九三—一九七七):缅甸的政治领导人与独立运动家,缅甸从印度独立后之第一任总理。一九三九年下野,一九四○年遭到逮捕,一九四二年逃离,得到日本军的庇护。该年八月接任缅甸中央行政府长官,一九四三年八月在日本的协助下带领缅甸独立,成为首任国家元首。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亡命日本,一度被拘留于东京巢鸭看守所,后来获释返国。 (30) 由后文推论,可能是作家志贺直哉(一八八三—一九七一),但是由志贺直哉的年纪推算,这时应该已经六十多岁了,或许是太宰治刻意将其年龄少写十岁。 (31) 路易十六(一七五四—一七九三,在位时间为一七七四—一七九二年):法国国王,于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失去王权,于一七九三年被送上断头台。 (32) 青瓷:表面施有青色釉的高级瓷器,胎釉中含有氧化铁的成分,窑烧后会呈现青绿色,或是含铁量不足,则会呈现淡黄色或黄褐色。 (33) 依原文,在津轻牛肉火锅和鸡肉火锅会分别被叫成“牛のカヤキ(gyunokayaki)”和“鳥のカヤキ(torinokayaki)”,与贝壳烧“貝焼(kaiyaki)”的发音十分接近。 (34) 日本近现代的关东地区是指以东京为中心的茨城县、木县、群马县、埼玉县、千叶县、东京都、神奈川县;关西地区指大阪府、京都府、兵库县、滋贺县、奈良县、和歌山县(有时也包括福井县、三重县、鸟取县、德岛县)。 (35) 无盐平菇:出自《平家物语》第八卷《猫间》的典故。“无盐”原指未经盐腌的鲜鱼,知名武将木曾义仲以为凡是新鲜食品都可用“无盐”来形容,因此一次宴请贵为公卿的猫间中纳言时,吩咐侍从:“正好有无盐的平菇,快送上来吧!”显得土气十足。 (36) 木曾义仲(一一五四—一一八四):又名源义仲,日本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源义贤之次男。幼时,父亲遭源义平杀害,被人送往信浓国的木曾山,由中原兼远抚养长大,因此又有木曾义仲的别名。其后加入源氏军举兵,一度掌有重权,最后遭到赖朝氏歼灭。 (37) (续前述《平家物语》第八卷《猫间》)木曾义仲宴请猫间中纳言时,嫌其吃饭模样扭捏,因而开口催促:“快扒饭呀!” 外滨 离开S事务长家回到N君家之后,N君和我又喝了些啤酒。这天晚上,T君也一起留宿在N君家,三个人一同睡在里屋。第二天一大早,我和N君还在熟睡的时候,T君已搭乘巴士回青森了,想必他工作很忙。 “刚才他咳嗽了吧?”我对N君说道。 T君在起身打理时轻轻咳了几声,我虽还没醒,却听得很清晰,并且感到一股莫名的酸楚,所以起床后便问了N君。 这时也醒过来的N君一边穿裤子,一边神情严肃地应道:“嗯,他咳嗽了。” 一般而言,酒鬼在没喝酒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非常严肃。 “咳嗽的声音不大对劲哪!”N君和我一样,虽然还在睡梦当中,但也清楚地听到了咳嗽声。 “靠意志力战胜呀!”N君用激励的口吻抛出这么一句,系上了裤腰带,“我们两个现在不也都治好了吗?” N君和我都曾和呼吸道的疾病搏斗了好一段日子。N君以前哮喘很厉害,现在看来已经彻底痊愈了。 我在这趟旅行出发前,曾答应某家专为“满洲” (1) 士兵发行刊物的杂志社写部短篇小说,截稿日期就在这一两天,因此我向N君借用里屋,利用今天到明天整整两天的时间来赶稿。在这期间,N君则待在另一座屋子的碾米厂工作。到了第二天傍晚,N君来到我写稿的房间。 “写好了吗?至少写完两三张了吧?我再有一个小时就做完了。这两天干了整整一星期份儿的活计。一想到做完以后就能和你玩乐,我就干劲十足,工作效率倍增。再一下下就完了!加足马力冲刺吧!”说完,他马上回去碾米厂。但是不到十分钟,他又进来我的房间了。 “写好了吗?我再一下子就做完了。最近机器运转很顺利。你应该还没参观过我的碾米厂吧?那里脏得很哩!我看还是别进去吧。总之,加油啊!我就在工厂那边哟!”说完,他便回厂里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就连反应迟钝的我,此时也总算明白过来:想必N君很想让我亲眼看到他在碾米厂里勤奋工作的模样,所以才故意说他快做完了,让我趁他还没收工之前过去见识见识。当我察觉到他的用意之后,不禁露出一抹微笑,连忙把稿子收一收,过了马路到对面的碾米厂。N君罩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灯芯绒外套,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座飞速旋转、教人看得头昏眼花的庞大碾米机旁。 “这里好热闹啊!”我大声说道。 N君回过头来,开心地笑了。 “稿子写完了吗?太好了!我这边也快了。进来吧!直接穿木屐进来就行。” 虽然N君说不必换鞋,可我好歹也长了脑子,知道不可以趿着木屐就踏进碾米厂里。就连N君自己,也换上了干净的草屐。我东瞧瞧西望望,就是没看到室内穿的草屐,只得站在门口傻笑。我虽想过不如赤脚进去,却又觉得恐怕N君会很过意不去,我这举动反倒显得矫揉造作,因此也没敢打赤脚。每当我做些符合常识的正确行为时,总是觉得难为情。这是我的坏毛病。 “这台机器好大啊!你居然一个人就能操作呢!” 我这话并不是奉承,而是因为晓得N君跟我一样,对于科技知识并不在行。 “不,这个蛮简单的。只要把这个开关这样一扭……” 说着,只见他一连扭动好几个开关,随心所欲地操控那台庞大的机器,示范如何立刻停止运转、怎样使稻糠喷出来,以及让刚碾好的白米像瀑布般倾泻而下。 我的视线忽然被吸引到一张贴在碾米厂正中央柱子上的小海报上。一个面孔像酒壶的男子盘腿坐着,挽起袖子,端起一只大酒杯凑向嘴边,酒杯里还装着小巧的屋子和库房。那张奇妙的海报上还印有一段说明文字——喝酒伤身,倾家荡产。我盯着那张海报,端详良久。N君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望着我咧嘴一笑。我也回以咧嘴一笑,表示两人该各打五十大板,心中却涌出一股“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感觉。在碾米厂柱子上贴那种海报的N君,实在惹人怜爱。美酒无罪啊。那幅海报若是拿我为主角,顶多只能在那个大酒杯里装入我那寥寥可数的二十来本著作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可以拿去挥霍掉的住屋和库房。至于旁边的说明文字,恐怕该改成“喝酒伤身,败尽著书”吧! 在碾米厂的最里面,还有两台相当大的机器没有运转。我问N君那是什么,他轻叹了一声: “那个啊,是编草绳和织草席的机器,但操作困难,我实在弄不来。四五年前,这一带严重歉收,根本没人上门碾米,教我直发愁,每天只能坐在炉边猛抽烟,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买来这两台机器,摆在碾米厂的角落试了又试,可我手拙,怎么都弄不来,真让人丧气啊。到头来一家六口只得勒紧裤带过起小日子。回想起那时候,简直看不到明天哩。” N君自己有个四岁的男孩。他妹妹死了,妹夫也在中国战死了,身后留下三个遗孤,N君夫妻自然接手照料,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听N夫人说,N君对这三个甥儿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三个遗孤中的长子进了青森的工业学校就读。有一回的星期六,这孩子居然没搭公交车,从青森大老远走了二十七八公里路,直到半夜十二点左右才回到蟹田,敲着门喊舅舅。N君跳起来冲去打开家门,忘我地紧紧抱住孩子的肩头,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啊?走回来的吗?是吗?走回来的吗?”然后劈头就朝夫人一长串号令:“快!快给孩子喝糖水!去烤年糕!把乌冬面热一热呀!”夫人只说了一句:“孩子累了,想睡了吧?”N君立刻发飙:“你说啥!”还夸张地挥舞着拳头。甥儿目睹舅舅和舅妈这番莫名其妙的争吵,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于是拳头还举在半空中的N君也忍俊不禁,夫人同样跟着笑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就这么不了了之。我觉得,从这段生活中的插曲,恰可看出N君宽厚的处世胸怀。 “人生在世,总是有起有落啊!”说着,我也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忽然热泪盈眶。这位心软的好友一个人在碾米厂一角笨拙地编织草席的孤独身影,仿佛历历在目。我很珍惜这位朋友。 那一晚,我们两人又以各自完成了一项工作的名目喝了些啤酒,谈论了家乡歉收的困境。N君是青森县乡土史研究会的会员,搜集了很多乡土史的文献。 “你瞧瞧,歉收的情况有多么严重。”N君说着,翻开一本书给我看,那一页记载的是一份很不吉利的一览表,也就是津轻歉收的年表: 元和一年——大凶 元和二年——大凶 宽永十七年——大凶 宽永十八年——大凶 宽永十九年——凶 明历二年——凶 宽文六年——凶 宽文十一年——凶 延宝二年——凶 延宝三年——凶 延宝七年——凶 天和一年——大凶 贞享一年——凶 元禄五年——大凶 元禄七年——大凶 元禄八年——大凶 元禄九年——凶 元禄十五年——半凶 宝永二年——凶 宝永三年——凶 宝永四年——大凶 享保一年——凶 享保五年——凶 元文二年——凶 元文五年——凶 延享二年——大凶 延享四年——凶 宽延二年——大凶 宝历五年——大凶 明和四年——凶 安永五年——半凶 天明二年——大凶 天明三年——大凶 天明六年——大凶 天明七年——半凶 宽政一年——凶 宽政五年——凶 宽政十一年——凶 文化十年——凶 天保三年——半凶 天保四年——大凶 天保六年——大凶 天保七年——大凶 天保八年——凶 天保九年——大凶 天保十年——凶 庆应二年——凶 明治二年——凶 明治六年——凶 明治二十二年——凶 明治二十四年——凶 明治三十年——凶 明治三十五年——大凶 明治三十八年——大凶 大正二年——凶 昭和六年——凶 昭和九年——凶 昭和十年——凶 昭和十五年——半凶 即便不是津轻人,看到这张年表,想必也忍不住要叹气吧。从丰臣秀吉于大坂夏季会战遭到灭亡的元和元年 (2) 至今约莫三百三十年的岁月,总共出现过大约六十回的歉收,粗略估计是每五年就会发生一次歉收。N君再让我看了另一本书,里头有一段如下的记叙: 及至翌年天保四年,自立春吉日起东风频肆,至三月上巳之节 (3) 积雪未消,农家仍需雪橇载运。时入五月,秧苗仅长一束,为赶及时序只得着手插秧,然连日东风愈强,虽为六月伏天,仍是密云重重天幕蒙蒙,青天白日几稀。(中略)每日早晚寒气逼人,六月伏天仍着棉衣,入夜尤冷。逢七月“佞武多”庆典时节(笔者注:津轻每年例行庆典之一。阴历七夕,于大型板车上装载依武士或龙虎形状打造之巨大彩灯,由当地青年们装扮成各种人物于大街上踏步载舞,拖行大彩灯车游行,且必定与其他城镇之大彩灯车互撞相击。传说此乃坂上田村麻吕 (4) 伐虾夷之际,造此大彩灯车诱出山中虾夷争睹,趁机一举歼灭,从此流传后世,然此传说不足为信。此庆典不限于津轻一地,东北 (5) 各地皆有相似风俗,比方东北夏季之“山车”庆典,亦相去不远矣),道路不见蚊声,屋内虽偶有所闻,却无吊挂蚊帐之需,蝉鸣亦甚为罕闻。及至七月六日暑气方出,临近中元才着单衣;十三日,早稻出穗甚多,地方狂喜庆中元;十五日、十六日日光涅白,犹如黑夜之镜;十七日午夜,舞者散去,来往行人疏寥,拂晓之时突降厚霜,压穗伏折,往来老少见之涕泣满襟。 这般况境,唯有“凄惨”二字形容。我们还小的时候,也曾听老人家讲述过“饥渴”(津轻方言将歉收说成是“饥渴”,也许是“饥馑”的谐音)时令人鼻酸的惨状,彼时虽然年幼,仍是听得心情沉重,撇嘴欲哭。阔别多年回到故乡,读到如此血淋淋的记录,我的感受已经不仅仅是悲伤,而是一种莫名的愤怒了。 “这样怎么行!”我说道,“政府大言不惭地高唱现在已经进入科学时代了,却没有能力指导百姓预防歉收的方法,简直是无能呀!” “不,工程师们也在钻研各种研究,比方改良出可以耐受寒害的品种,也针对插秧的时间做过各种改进。现在虽然不会再发生像过去那样严重的饥荒了,但还是每四五年就会遇上一次歉收。” “太无能了!”我把嘴抿得紧紧的,满肚子闷气不晓得该找谁发泄。 N君笑了:“世上还有人是住在沙漠里的呢!你再气也无济于事啊!就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反而还产生了独特的人情味呢!” “也算不上什么像样的人情味嘛!连一处如沐春风的地方都没有。拿我来说,面对来自南方的艺术家时,我总觉得矮人一截。” “就算这样,你也没输别人呀!自古以来,津轻这地方从未被外地人攻陷过。顶多挨揍,却不曾输过,况且连第八师团不也堪称是国宝吗?” 我们的祖辈一生下来就遇上了歉收,在艰难的困境中长大成人。这些熬过困境的祖辈的血液,也必然在我们的体内流动着。如沐春风的美德固然令人羡慕,可我们只能努力以祖辈悲苦的血液作为肥料,培育出硕大而美丽的花朵。也许我不应长嗟短叹于昔日的愁苦,而该学习N君,坦率地为故乡栉风沐雨的传统感到自豪。何况从此而后,津轻总不至于还像过去那段辛酸的岁月一样,始终在地狱里轮回,不得超生。 第二天,N君领着我搭乘巴士沿外滨古道北上,在三厩投宿一夜,天亮后沿着浪花拍岸的海边小径步行到达本州岛最北端的龙飞岬。就连三厩与龙飞之间那些荒凉萧索的村落,也都令人同情地展现了津轻人的气概,天天无惧怒涛、抵抗强风,拼了命地养家糊口;至于三厩以南的各个村落,尤其是三厩和今别等地,更让我看到了在脱俗而明快的海港环境中,从容不迫的生活景象。唉,我根本没必要把自己笼罩在歉收的阴影下恐惧不安呀。为了帮本书的读者一扫阴霾,也为了祝福我们津轻人迈向光明的前程,请允许我引用佐藤弘理学士那令人拍手称快的文章吧!以下谨摘录其著作《奥州产业总论》的几个小节: 虾夷族版图遍及全局,遭击则匿于草里,受追则遁入山中之奥州。地形层峰叠嶂,境内处处均为天然屏障,以至于阻碍交通之奥州。周围有着受到北上山脉阻隔以至于未能发展、岬湾多如锯齿状海岸线的太平洋,以及风大浪高、海运不便的日本海,双海分置两侧之奥州。冬季降雪量大,为本州岛最冷之地,自古已遭受数十次歉收灾厄之奥州。相较于九州岛耕地面积占二成五,此地仅有微不足道的一成半之奥州。综上所述,不论从任何角度看来,奥州的天然条件皆极端不利,那么,现在的奥州该靠什么产业来养活六百三十万人呢? 无论翻开哪一本地理书籍,里面关于此地的记载皆是奥州地处本州岛东北边陲,食衣居住皆俭朴。且不说自古多以茅草、薄木板或杉树皮覆盖屋顶,如今仍有多数居民住在铁皮屋里,这些人裹布巾当衣服、穿灯笼裤 (6) ,粗茶淡饭,身处中下级阶层而甘之如饴。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奥州真的没有任何产业吗?以迅速发展为傲的二十世纪文明,难道唯独不曾普及于奥州吗?不,那是过去的奥州,假如要剖析现代的奥州,首先必须承认,今日的奥州具有和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的意大利,同样旺盛的崛起力,无论是文化层面,抑或是产业层面皆然。幸蒙明治大帝对教育的垂念,不但使得教育迅速推行至奥州的每一座大城小镇,矫正了奥州腔的刺耳鼻音,更促进了标准话的普及,对从前沉沦于原始状态之蒙昧蛮族居住地赐予教化之光,令人耳目一新,积极投入开发与开垦,膏田沃野与时俱进,进而持续改良与改善畜牧、林业与渔业,使之日益畅旺。何况此地居民分布稀疏,未来发展可谓潜力无穷。 如同竹雀、野鸭、山雀、大雁等各种候鸟成群巡游此地觅食,大和民族于扩张时期亦由各地北上至奥州此地征服虾夷,或上山狩猎,或下河捕鱼,深受丰富资源的吸引而流连忘返。如是历经数代,人们各自择地而居,或于秋田、庄内、津轻等处平原种稻,或于北奥山地造林,或于草原饲马,或于海边专事渔业,奠定了今日繁荣产业的基础。奥州六县六百三十万居民,便是如此战战兢兢守住先人开发的特色产业,精益求精。尽管候鸟永远会流浪迁徙,但朴实的东北居民却早已定居,在此种稻、卖苹果,在紧邻蓊郁美林的翠绿大平原上放牧良驹幼马,抑或驾驶着满载新鲜渔获的渔船返回港口。 这番盛赞奥州的贺词,令我忍不住想奔到作者面前向他握手言谢。 第二天,我随着N君北上奥州外滨。临出发前,得先解决酒的问题。 “酒该怎么带去呢?要不要放个两三瓶啤酒到背包里?”听N夫人这么一说,我险些冷汗直流,暗暗反省自己为何生来会是个嗜酒如命的不正经男人呢? “不,不用了!没有就算了!反正……也不是……非喝不可……”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通,连忙背上背包飞也似的逃出了门外。过一会儿,N君随后追上,我向他诚实招认:“唉,抱歉。我一听到‘酒’这个字眼就直冒冷汗,如坐针毡。” N君似乎也有同感,红着脸嘻嘻窃笑:“我也一样。自己一个倒还能忍,可一见到你,说什么都不能不喝了。住在今别的M先生说,他早前已慢慢向邻居搜集一些配给的酒存起来了,要不要先绕去今别一趟?” “真给大家添麻烦啦!”我叹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们原先计划从蟹田搭船直奔龙飞,回程再步行和搭乘巴士,无奈那天一早就刮起了强大的东风,天气甚至可说相当恶劣,因此预定搭乘的定期轮班也不开了,只好改变行程,乘坐巴士出发。巴士上的乘客比意料中来得少,我们两个一路都有舒适的座位。沿着外滨古道往北行驶一个小时左右,强风逐渐缓了下来,还出现了湛蓝的天空,我还猜也许定期轮班会恢复行驶。总之,先绕去今别的M先生家,如果轮班恢复航行,一拿到酒就从今别港上船。我实在不想来回都走同一条陆路,那样未免太无趣了。 N君不停地在车窗前指着沿途的风景讲给我听,不过巴士渐渐靠近国防要塞,应该不宜将N君热心的说明仔细写在这里。总之,这一带已经完全看不到从前虾夷族住家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天气开始放晴,每一座村落看起来都干净明亮。宽政年间出版的京都名医橘南溪 (7) 的《东游记》 (8) ,有这样的记载: 自开天辟地以来,此地尚不曾如今日之太平。西起鬼界屋玖岛,东至奥州外滨,此乃号令不达之地。远古之时,屋玖岛称屋玖国,其名犹如异国,奥州亦有半数为虾夷族领地,及至近前,南部与津轻一带地名仍具诸多蛮名,可见该地曾为虾夷族之居所。外滨之道沿途村名,亦有诸如龙飞、月、内松岯、外松岯、今别、内越等等,均为虾夷语发音。如今内越一带风俗仍与虾夷族略微相似,津轻人亦唤其为虾夷种而蔑视之。依余之见,不仅内越一带,南部及津轻一带村民亦大抵为虾夷种。唯有及早蒙受皇化泽被,改正风俗语言之地,方得以世居数代之日本人自居。故礼仪文化迄今尚未启蒙,乃属天经地义。 自《东游记》成书至今,约莫时隔一百五十年,倘让作古多年的橘南溪搭上巴士,驶过今日笔直平坦的水泥马路,或许他会茫然纳闷,又或者他会惊叹昨冬之雪今何在?橘南溪的《东游记》与《西游记》可谓江户时代之名著,但正如其在凡例 (9) 中自承: 余游历乃为精进医学,相关医事可谓杂谈,载于另处以示同人。唯此书顺记旅途见闻,未曾正其虚实,必多有谬误。 亦即作者坦言文中记录只求勾起读者好奇心,便觉心满意足,深知其中必有不少无稽奇谈。且不说其他地方之轶事,单就外滨一带为例,即有如下记事: 奥州三马屋(笔者注:三厩的古称)位于松前渡海之津、津轻领地之外滨,乃日本东北尽头。古时源义经逃出高馆 (10) 欲渡往虾夷时来至此处,惜无渡海顺风而逗留数日,此间急切难待,遂将所携观音像置于海底岩石之上祈求顺风,忽而风向逆变,得以安然渡往对岸松前之地。其观音像今存此地寺院,是谓“义经祈风观音”。另岸边有一巨岩,岩体并排三窟形似马厩,是为源义经拴系坐骑之处,即地名三马屋之由来。 橘南溪对上述记载毫无置疑。此外,尚有如是记述: 奥州津轻外滨有一名曰平馆之地,此地北方有岩石面海而突,是为石崎之鼻。越过该处续向前行,有一深峡名曰朱谷,夹于群山峻岭之间,潺潺细流涓淌入海。此谷之土石皆为朱色,水色亦为朱红,朝阳映湿石犹若灿烂花海,赏心悦目。入海口之小石亦多为朱色。传闻此处海中之鱼,鱼体皆为通红。只因山谷遍地朱红,即言海中之鱼及小石皆为朱,且不言有情无情,实乃匪夷所思。 书中之奇闻异谈还不止这一段,尚且提到一尾名为“鱼翁”之怪鱼,栖身于北海之中,关于其慑人的记述如下: 体长竟达二三里 (11) ,无人曾睹该鱼全貌。偶浮于海面,望似浮现若干大岛,背鳍尾鳍隐隐可见。鱼翁吞噬二三十寻 (12) 长巨鲸,犹若鲸吞沙丁鱼,故此鱼一出,鲸群必东窜西逃。 另外,还有一则怪谈: 逗留三厩之际,一夜,该户近邻老人皆来与祖父祖母相聚,众人围炉而坐,聊谈山南海北故事。且说此二三十年前,松前之巨大海啸,令人惧怕胆寒,此际风平浪静雨亦远,只觉天色阴沉,夜夜时时有发光之物东西横过天穹,日渐增大。及至四五日前,于白昼亦有各路神佛飞越天边,有着衣戴冠御马者,有乘龙驾云者,尚有鞭骑乘犀象之类神兽者,且有着雪白素衣,抑或穿红戴绿者,满天形体或大或小、异类异形之神佛,东西向飞越。我等有幸日日出屋拜见如此不可思议之奇景。如此四五日后,某日黄昏抬眼远眺海面,隐隐可见白如雪山之物。众人奔走相告:“瞧啊!海上又有奇物出现!”雪山渐渐逼近,及至近处犹如扑越岛山之势,定睛却见原是惊天巨涛!“是海啸!快逃啊!”男女老少争相逃窜,须臾间海浪涌至,民房农田草木禽兽,尽皆卷入海底,海边村落竟无一人生还。众人至此恍然:诸神于云中飞行,实乃示警此一天灾,促民速速离去。 橘南溪以平易的文体,记叙了如此殊罕又如梦境般的故事。关于此地风光的具体样貌,我认为还是不写为妙,不如抄写古人的游记以飨读者。内容尽管荒诞无稽,然而宛如童话故事般的氛围,亦不失另一种乐趣,因而摘录了《东游记》里的两三则记事。顺道再多介绍一则我觉得小说爱好者应该会觉得特别有意思的记载: 余逗留奥州津轻外滨之际,当地官吏频频审问是否有丹后之人逗留。余问其何故,答曰津轻岩城山神甚为厌恶丹后之人。倘有丹后之人潜入此地,当即风云色变,雷雨大作,船舶无法出入,津轻领主甚为困愁。余四处赏玩之时,倘遇狂风连作,便有人责问是否有丹后人进入。但凡天候欠佳,官吏当即严厉审讯,倘有丹后之人在此,须立即驱逐出境。丹后之人一旦离开津轻界外,天候立即晴朗,风平浪静。不单当地习俗忌讳,官吏亦每每郑重其事,实属罕见。青森、三马屋以及外滨之道等港,最是厌恶丹后之人。余满腹狐疑,详问因何至此,答曰:当地岩城山为安寿公主出生之地,因而奉祀安寿公主为守护神。皆因当年公主流落丹后之国时,曾遭三庄太夫苛刻虐待,以致倘提及该地之人,岩城之神当即勃然大怒,呼风唤雨。外滨之道九十余里之内居民,皆仰渔猎和船渡过日,最是祈盼风调雨顺,为求天候晴好,当地人无不忌讳丹后之人。此说甚至扩及邻境,连松前南部等港口居民亦皆厌恶丹后之人,将其遣送出境。人之怨念竟至如此之深! 这话实在说不通,丹后人可真受委屈了。丹后国即为现在京都府的北部,那一带的人要是现在来到津轻,就得倒大霉了。安寿公主与厨子王 (13) 的故事,我们从小就从图画书看过,再加上森鸥外 (14) 的杰作《山椒大夫》,但凡喜欢小说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不过,似乎并没有太多人晓得,那个悲情又凄美故事里的姊弟是津轻人,死后又被奉祀在岩木山。其实,我认为这段传说也有些启人疑窦。既然橘南溪可以未经查证,就写下了诸如源义经来过津轻啦,海里有身长三里的大鱼啦,石头的颜色染红了河水和鱼鳞啦等等,这或许同样属于“未曾正其虚实”一类不负责任的记录。话说回来,安寿公主和厨子王是津轻人的说法,也曾出现在《和汉三才图会》 (15) 里面“岩城山权现”的条目当中。由于《和汉三才图会》是以汉文书写,不大容易读,不过那个词条是这样写的: 相传,昔有本国(津轻)领主岩城判官正氏,于永保元年 (16) 冬,进京之时因谗言遭谪西海。本国有二子,姊名安寿、弟名津志王丸,与母同流浪,途经出羽 (17) 至越后直江浦云云。 起头处似乎信心十足,到后来却又不打自招了:“所谓岩城,与津轻的岩城山南北相隔八百里,以此奉祀令人生疑。”至于森鸥外在《山椒大夫》一文中,则是这样写的:“离开了岩代信夫郡之居所。”也就是说,我觉得大家把“岩城”一词,时而读作“iwaki”,时而读作“iwashiro”,然后加以穿凿附会,最后就把那则传说给套到津轻的岩木山上头了。不过,以前的津轻人坚信安寿公主和厨子王是津轻的孩子,并因太过痛恨与咒诅山椒大夫,以至于怪罪来到此地的丹后人是津轻天气变坏的原因,这看在我们这些同情安寿公主和厨子王的人眼中,倒也算是大快人心。 有关外滨的古代传说,暂且到此打住。话说,我们的巴士在晌午时分到达了M先生家所在的今别。如同前文所述,今别是个明亮甚至称得上现代化的港口小镇,居民接近四千人。N君领着我前去M先生家,出来应门的夫人说M先生不在。M夫人看起来好像有些无精打采。我有个毛病,每回看到别人家有这样的情况,总会立刻联想到该不会是我的缘故,害他们夫妻吵架了吧?虽曾不幸言中,所幸有时是我多心了。作家或报社记者的来访,往往会给平凡的家庭带来不安。这种事即便对作家来说,应当也是一种相当痛苦的经验。没有体验过这种痛苦的作家,脑子必定不灵光。 “他上哪里去了呢?”N君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卸下了背包,“总之,先借我们在这里歇一下吧。”说完便径自往玄关口的地板平台坐了下来。 “我去叫他。” “哦,麻烦你了。”N君气定神闲地说道,“他在医院吗?” “嗯,我想应该是。”面容姣好而婉约的M夫人轻声应答,旋即趿上木屐出了家门。M先生在今别的某家医院工作。 我也学N君一起坐在地板平台上,等待M先生。 “你先和人家打过招呼了吧?” “嗯,是啊。”N君好整以暇地抽起烟来。 “不巧挑在午饭时间上门,恐怕不大妥当吧?”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没有的事,我们自己带饭盒来了呀。”N君若无其事地回答。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态,我想唯有西乡隆盛 (18) 可与之比拟了。 M先生终于来了。他难为情地笑着邀我们:“来,进屋吧!” “不,没时间慢慢聊了。”N君站起身来说道,“如果船会开,我们打算现在就去龙飞。” “是吗?”M先生轻轻点头,“那我就去问一问船会不会开。” M先生特意去了趟码头帮我们打听,结果船班还是取消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那位可靠的向导看起来并不觉得扫兴,“那,请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个盒饭吧。” “嗯,坐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客套得连自己都觉得假惺惺。 “不进屋里去吗?”M先生有些失望地问道。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N君很自然地开始解起了绑腿,“进屋里慢慢打算接下来该上哪里吧!” M先生领着我们去了书房,房里有个小地炉 (19) ,炭火噼里啪啦作响。书架上满满都是书,连保罗·瓦莱里全集和泉镜花 (20) 全集都一册不缺。即便是一口咬定“故礼仪文化迄今尚未启蒙,乃属天经地义”的那位橘南溪大夫来到这里,保不准还会瞠目结舌呢。 “家里有清酒……”彬彬有礼的M先生才刚开口,已经先脸红了,“一起喝两杯吧!” “不不不,怎好在这里就喝起来了……”话没说完,N君已嘻嘻笑着装迷糊。 “没关系的,”M先生敏感地觉察到了,“要让两位带去龙飞的酒已经另外备妥了。” “是吗?”N君顿时两眼放光,“唉,可如果现在喝了酒,今天大概就去不成龙飞了。”语声未落,M夫人已默默地送来了酒壶。我自圆其说地心想,或许这位夫人并非对我们不高兴,而是原本就沉默寡言。 “那么,就小酌一两杯吧!别喝醉了。”我向N君提议。 “黄汤下肚哪能不醉啊?”N君端出前辈的架子训道,“看来,今天恐怕只能住在三厩了吧?” “这个主意很好。你们今天就在今别好好逛一逛,一路走去三厩……呃,边走边逛的话大约一个小时吧?就算醉意醺然,都能轻轻松松地散步过去。”M先生也附议。决定了今天到三厩住一晚之后,我们就喝起来了。 从我踏进这个房间以后,有件事一直挂在心上。前些天在蟹田的时候,我曾脱口批评过一位五十岁的作家,现下发现他的散文集赫然摆在M先生的书桌上。即便我那天在蟹田的观澜山上把这位作家说得一无是处,看来仍没有丝毫动摇M先生对这位作家的喜爱。忠实读者的坚定意志,还真是不容小觑! “那本书借我看一下。” 我实在不服气,终于忍不住向M先生借来那本书随手翻阅,并就映入眼帘的段落虎视眈眈地开始细读。我原本计划鸡蛋里挑骨头后高唱凯歌,可我读的部分似乎恰好是作者呕心沥血的结晶,根本找不到可以见缝插针之处。我默不作声地读着,读完一页、两页、三页,最后总共读了五页,这才把书扔了出去。 “以我刚才看的地方来说,还算不错;不过,其他作品还是有写坏的。”我仍是嘴硬。 M先生的表情颇为欣喜。 “原因出在豪华的装帧上呀!”我更不认输地辩驳道,“用这种高级纸张,还用这么大的铅字排版印刷,就算是马马虎虎的文章,看起来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M先生没和我抬杠,只安静地笑着。那是胜利者的微笑。可老实说,我并没有那么不甘心。能够读到好文章,让我释然了。这要比在鸡蛋里挑骨头后再高唱凯歌,来得更教人神清气爽。这不是谎言。我真心喜欢读好文章。 今别这里有一座著名的寺院叫本觉寺,从前有一位伟大的贞传和尚是这里的住持,因而声名远播。贞传和尚的事迹,在竹内运平所著的《青森县通史》中也有记载: 贞传和尚为今别新山甚左卫门之子,早年于弘前誓愿寺入门修行,其后赴盘城平的专称寺修行十五年,于二十九岁时接任津轻今别之本觉寺住持,及至享保十六年四十二岁。其教化范围不仅及于津轻一带,甚至遍及近邻藩国。享保十二年修建金铜舍利塔供奉时,除本藩领内,尚有南部、秋田、松前等地的善男信女皆云集于此参拜。 我那位外滨的向导、N町议员提议,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参观那座寺院吧。 “要在这里谈论文学也行,不过,你的文学观就是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怪,不是咱们一般人听得懂的,所以你再过多久都不会变成大作家的啦!你瞧瞧人家贞传和尚……”N君已经喝得很醉了,“人家贞传和尚他呀,把佛教的传道暂且搁到一边,先做的是努力增进民众的生活福祉。不那么做的话,民众根本不会去听什么佛教的传道啦!贞传和尚他呢,先是振兴产业,还有就是……”话才讲到一半,他自己突然扑哧笑了起来,“总之,去看看吧!人都来到今别了,哪能不去参观本觉寺呢!贞传和尚是外滨的骄傲。话虽这么讲,其实我也还没去过。机会难得,我想趁今天去开开眼界。大伙一块儿去不是顶好的吗?” 我其实只想在这里跟M先生一面对饮,一面谈论所谓“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怪”的文学观,M先生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N君对贞传和尚的兴趣非比寻常,终于让不愿起身的我们站起来了。 “那就顺道参观本觉寺,然后直接走去三厩吧!”我坐在玄关的木板平台上系着绑腿,开口邀请M先生同行,“怎么样?你也一道去吧?” “好的,那我就陪你们走到三厩。” “真是太感谢了!依现下情势判断,我猜咱们这位町议员今晚恐怕要在三厩的旅舍大谈蟹田町政了,心里头其实挺闷的。这下有你同行,让我踏实多了。夫人,借您夫君一个晚上。” “好的。”M夫人只应了一声,浅浅一笑。她似乎有点习惯了我们这群人的行径,哦不,也可能是已经看开了吧。 我们请M夫人把清酒装进各人的水壶里,欢天喜地地出发了。这一路上N君老把贞传和尚四个字挂在嘴上念个没完,我们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走到可以望见寺院屋顶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位卖鱼的大婶。她拉的大板车上装满了各种鲜鱼,我一眼看中一尾两尺长的鲷鱼。 “那条鲷鱼多少钱?”我对鱼价压根儿一窍不通。 “一圆七十钱 (21) 。” 我没多想就买下了。买了之后才发现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好——眼下可是要进寺院哪!提着两尺长的鲷鱼进寺院,说有多怪就有多怪!我完全束手无策了。 “谁教你买了个麻烦?”N君撇着嘴讥笑我,“买那种东西想干吗啊?” “唉,我盘算着到了三厩的旅舍就请老板帮忙弄盐烤全鱼,摆在大盘子上让咱们三个一起大快朵颐嘛!” “你脑子里怎么净是怪主意呀,那不成了办喜事吗?” “可是,花个一圆七十钱就能享受奢侈,太便宜了呀!” “便宜个头!一圆七十钱在这地方算是买贵了。你真不懂得精打细算!” “真的吗?”我沮丧极了。 到最后,我只得提着那尾两尺长的鲷鱼,走进了寺院。 “怎么办啊?”我小声向M先生求救,“我想不出办法了。” “让我想想……”M先生满脸认真地思索着,“我去向寺里面讨几张报纸来,您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M先生去了寺院的厨房,没多久便带回了报纸和绳子,把那条棘手的鲷鱼裹起来塞进我背包里了。我顿时如释重负,这才有心情抬眼欣赏寺院的山门,建筑并没什么出奇之处。 “这寺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我压低嗓门对N君说道。 “不不不,这里有价值的是内在,不是外观。总之,请先进去寺院里面,听听方丈的介绍吧!” 我踩着沉重的步伐,百般不愿地跟在N君的后头进去。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真教我吃足了苦头。寺院的方丈外出了,一位五十岁左右、貌似老板娘的人出来把我们领到了大殿,然后就开始了又臭又长的介绍,我们还得规规矩矩地端跪正坐,恭恭敬敬地仔细聆听。好不容易介绍告一段落,我松了口气正要起身,N君却膝行向前,问道: “这样的话,我还想再请教一个问题。” 他满心好奇地问道:“这座寺院到底是贞传和尚在什么时候建造的呢?” “你说什么呀?这座寺院不是贞传上人起造的呀!贞传上人是这座寺院的第五代高僧,并且是中兴之祖 (22) ——”接下来,又是一长串介绍。 “真的吗?”N君露出了一头雾水的表情,“这样的话,我还想再请教一个问题,这位贞‘床’和尚……” N君居然讲成了贞“床”和尚!真是太失敬了。 兴致冲冲的N君又膝行凑上前去,几乎快碰上老妇人的膝头了,两人滔滔不绝地一问一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开始担心三厩还去不去得成了。 “那边有一块很大的匾额,就是那位大野九郎兵卫 (23) 大人亲笔提的。” “这样啊!”N君似乎十分佩服,“说到大野九郎兵卫大人——” “您应该知道吧,他是一位忠臣义士。” 眼看着话题又扯到忠臣义士上去了。 “那位大人是在这地方辞世的,得年四十二岁。听说他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信徒,曾经多次捐给这座寺院大笔布施——” 这时候,M先生终于站起身走到老板娘面前,从衣服内袋掏出一只白纸小包递给她,静默地施了一礼,然后朝N君低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 “哦,嗯,我们回去吧!”N君神态自若地说道,并向老板娘道了谢,“多谢你详细的解说。”这才总算站起身来。 事后我们问他,他却说老板娘的话他连一句都没有印象。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于是继续追问他:“你不是兴致勃勃地一连提了好多问题吗?” “不,那些都是在没有意识之下发问的,我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嘛。我还以为你们一定想知道更多知识,所以才耐着性子跟那老板娘讲话,我这番牺牲完全为了你们呢!” N君所发挥的牺牲小我的精神,根本没人稀罕。 等我们走到三厩的旅馆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被领到二楼的一个面街的别致房间。外滨的旅馆都很高级,与这座小镇不太相称。房里就能望见海,窗外开始飘起小雨,海面一片白茫,波平浪静。 “这里还不错嘛!而且咱们还有鲷鱼,就一边欣赏雨中海景,一边好整以暇地把酒言欢吧!”我从背包里取出那包鲷鱼,交给了女侍,“这是鲷鱼,拿去撒盐,整尾烤好送上来。” 这位女侍的样貌不大机灵,只应了一声“哦”,心不在焉地接过鲷鱼,走出了房间。 “你听懂了没?”N君大概和我一样,对那个女侍不是很放心,于是叫住她再次叮咛,“记得是撒了盐整尾烤哦!虽然我们有三个人,不用切成三块哦!千万别特地切成三等分哦!听懂了吗?” 老实说,N君的补充并不高明。女侍仍是教人不放心地回了一声“哦”。 不久,饭菜送来了。那个貌似不机灵的女侍面无表情地说:“鲷鱼正在撒盐上炉烤,今天没有酒。” “没办法,那就喝咱们自己带来的酒吧!” “只能这样啦!”N君性急地一把抓过水壶,“麻烦给我们两个酒壶和三个酒杯。” 我们还在谈笑着多拿几只酒杯来也无妨的时候,鲷鱼已经烤好送进来了。N君方才提醒不必刻意切成三等分,却造成了啼笑皆非的结局——一只单调又褪色的盘子上,孤零零地搁着五片切头掐尾又去了骨的盐烤鲷鱼块。我绝对无意挑剔食物,也不是因为想吃鱼才买下了这尾两尺长的鲷鱼。我想,读者应该能够体会我的用意——我是希望店家把这尾鲷鱼照原样烤好,然后摆到大盘子上供作欣赏,吃不吃倒是其次。我渴望的是一面欣赏肥美的鲷鱼,一面品尝美酒,享受一种宽裕富足的心境。尽管N君叮咛的“千万别特地切成三等分”不无语病,可店家竟然因此天外飞来一笔,干脆切成了五块,这种不解风情令我气恼得捶胸顿足,恨得牙痒痒的。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我望着堆在盘子里那五块愚蠢的烤鱼(那已经不是鲷鱼,充其量只是烤鱼块罢了),简直欲哭无泪。店家还不如切成生鱼片,我或许还能摸摸鼻子作罢。瞧瞧现下,鱼头和鱼骨上哪儿去了?那气势十足的大鱼头,莫非被扔掉了?这家旅馆开在渔获丰富的港口,反而因此不懂得珍惜海产,也不晓得该如何运用最适切的方式烹调。 “别生气了,鱼很好吃哦!”处世圆融的N君毫不介意地夹起烤鱼肉劝道。 “是吗?那你一个人全吃了吧!吃呀!我才不吃哩!弄成这副蠢样子还能吃吗?说来都怪你,没事说什么‘千万别特地切成三等分’,就是因为你多嘴,用那种在蟹田町议会的预算总会上卖弄的口吻解释,才把那个傻愣愣的女侍给弄糊涂了。这都是你的错!我呀,恨透你啦!” N君一派悠哉,嘻嘻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不是挺有趣的吗?我说不用特地切成三块,他们就切成了五块。逗趣呀,这里的人真逗趣啊!来吧,干杯!干杯呀干杯!”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强迫干杯。或许是因为鲷鱼的事耿耿于怀,我很快就酩酊大醉,还险些发起酒疯来,早早便躺进被窝里去睡了。到现在想起那条鲷鱼来,我还是气恼得很。哪有人这么煞风景的呢! 第二天早晨起床一看,雨势未歇。下楼问了店家,说今天还是不开船。这么一来,只能沿着海岸走去龙飞了。我们决定雨一停立刻出发,然后又钻到被窝闲聊等待放晴。 “从前有一对姊妹……” 我忽然讲起了一则童话故事。有位母亲给了两个女儿数量相同的松果,要她们用松果生火蒸米饭和做味噌汤。吝啬又谨慎的妹妹把松果小心翼翼一颗一颗扔进炉灶里生火,结果别说是味噌汤了,连米饭都蒸不熟。至于生性稳重大方、不拘小节的姐姐则把拿到的松果毫不吝惜地一股脑儿全添进了炉灶,一下子就蒸熟了米饭,接着利用余烬做出了味噌汤。 “听过这个故事吗?喏,来喝吧!昨天晚上不是还留了一个水壶的酒,预备要带去龙飞的吗?现在拿来喝掉吧!小里小气的也没用,倒不如大气一点,一口气喝光光,这样说不定还能留下灰烬呢。不对,不留也无妨,去了龙飞总有办法可想的。况且在龙飞也未必非喝不可嘛!不喝酒又死不了人。滴酒不沾地躺在被窝里,静静地思考过去和未来,不也挺好的吗?” “好啦,好啦!”N君霍然爬起来,“一切都按那位姐姐的方式做吧!咱们大口大口喝光吧!” 我们起身围坐在地炉旁,拿铁壶热了酒,一边等着雨停,一边把特意存下来的酒全喝完了。 到了中午,雨停了。我们吃了迟来的早饭,打点一下准备上路。我和N君在这透着冷意的阴天中,在旅馆门前与M先生道别,向北出发了。 “要不要爬上去看看?”N君在义经寺的石牌坊前停下了脚步。牌坊的柱子上刻有捐献者松前某某的姓名。 “嗯。” 我们穿过那座石牌坊,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距离最上面有一段相当长的路要爬。雨滴从石阶两旁夹道的树梢上淌了下来。 “就是这里吗?” 爬完最后一级石阶,映入眼帘的小丘顶站着一座古旧的祠堂,门扉上饰以三花五叶龙胆 (24) 的源氏家族徽纹。不知为何,我胸口涌出一股莫名的不快,又开口问了一遍:“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N君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部《东游记》里提到的就是这座寺院: 古时源义经逃出高馆欲渡往虾夷时来至此处,惜无渡海顺风而逗留数日,此间急切难待,遂将所携观音像置于海底岩石之上祈求顺风,忽而风向逆变,得以安然渡往对岸松前之地。其观音像今存此地寺院,是谓“义经祈风观音”。 我们默然地步下了石阶。 “你瞧,石阶上有很多凹坑吧?有人说是弁庆 (25) 的脚印,有人说是源义经坐骑的马蹄印,众说纷纭。”N君说着,带点无奈地笑了。我很想相信他,却没法昧着良心。我们走出牌坊,看到矗立着一块巨岩。关于这块岩石,《东游记》里也提到了:“另岸边有一巨岩,岩体并排三窟形似马厩,是为源义经拴系坐骑之处,即地名三马屋之由来。” 我们刻意加快脚步通过那块巨岩。故乡的这种传说,实在令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愧。 “这肯定是在镰仓时代,从外地流落到这里的两个结伙的不良青年想要掩饰什么恶行,于是一个自称是九郎判官 (26) ,另一个蓄胡的宣称叫武藏坊弁庆,到处诓骗乡下姑娘让他们借住一宿。津轻这边关于源义经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或许不仅仅是镰仓时代,即便到了江户时代,还有人继续假冒源义经和弁庆,到处招摇撞骗哩!” “不过,扮演弁庆的人,好像挺吃亏的吧?”N君的胡须比我来得浓密,大概是担心我强迫他饰演弁庆的角色吧,“他一路都得背着七种笨重的武器,实在是麻烦透顶。” 聊谈之际,我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两个不良青年的流浪生涯一定快活极了,甚至羡慕起他们了。 “这一带的美女还真不少呢!”我轻声说道。这一路上经过的村落人家,偶尔能瞥见一眼姑娘们的身影,瞧她们个个肤色白晳、装扮整洁,气质挺不错,手脚看来也不粗糙。 “是吗?说起来,好像是那样吧。”像N君这样对女人漠不关心的人还真罕见。他只对酒有兴趣而已。 “假如现在还冒充源义经,总不会有人相信了吧?”我犯傻地幻想着。 起先我们还在争辩着那些无聊的话题,好整以暇地逛游,可两人的脚步逐渐加快,几乎像在竞走,也闭嘴不谈了。因为从三厩来到这里,酒气已消,寒意逼人,不得不加紧赶路,两人同样行色匆匆。海风愈发强劲,好几次险些卷飞了我的帽子,每一次我都得用力拽下帽檐,到最后终于把人造羊毛短纤的帽檐给扯破了。豆大的雨点一阵一阵地扑打,黑压压的厚云压在天边,海浪也愈发汹涌。我们走在岸边小径,不时有浪沫溅上了面颊。 “现在这条路已经算很好走了,六七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有几段路还得等浪潮退去才能赶快冲过去哩!” “不过,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赶夜路吧?简直是寸步难行。” “对,赶夜路可不成。哪怕是源义经还是弁庆,通通没法子!” 我们认真地谈论这个话题,并没有放慢脚步。 “累不累?”N君回头问道,“没想到你脚力还不错嘛!” “嗯,我还宝刀未老呢!” 大约在走了两个小时以后,四围的风景似乎变得异样凄凉,甚或可以用“凄怆”来形容。那已经称不上是风景了。所谓的风景,会在悠久的岁月中得到许多人的观赏和赞誉,亦即在人的凝视中变得温柔,被人驯服后变得婉顺。即便是高达一百米的华严瀑布 (27) ,也宛如成了一头笼中猛兽,可以从中隐约嗅到人味。举凡自古以来出现在绘画中、在和歌与俳句中被吟咏的名胜险境,一概毫无例外,皆可感受到有人存在的氛围;然而,位于本州岛北端的这处海岸,却根本成不了风景,甚至不允许点景 (28) 人物的出现。倘若勉强要摆个点景人物到这里,就只能雇个身披白色树皮衣的爱奴族老人了。像我这样身穿紫色夹克外套、女气阴柔的男子,肯定会惨遭拒绝。这里既不会被画成图,也不会被写成和歌。这里有的只是岩石和海水而已。记得好像是冈察洛夫 (29) 的经历,他在大洋上航行遇到风暴的时候,老练的船长对他说:“你上甲板看一看吧!这么大的浪到底该怎样形容才好呢?你们文学家肯定能帮这样的海浪找出一个完美的形容词来。”冈察洛夫凝视着海浪,片刻过后,他只叹着气,说了一句“太可怕了”。 正如同面对大洋的狂浪、沙漠的风暴时,什么文学性的形容词一个也想不出来,位于本州岛这条路尽头的岩石和海水,也只能以“可怕”两个字来形容而已。我撇开视线,只管盯着自己的脚步往前走。直到距离龙飞三十分钟脚程的时候,我才浅浅一笑:“早知道,还是该把那壶酒留下来才对。我猜龙飞的旅舍不会有酒,这天气冷成这样……”我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是啊,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前面不远,有个朋友住在那里,说不定会有配给的酒。他们家不喝酒的。” “去帮我问问看啦!” “嗯,没酒还是不行。” 那户朋友家在龙飞的前一座村落。N君摘下帽子,才进去没多久,就忍着笑意出来了。 “咱们这叫走狗屎运!他给我装了满满一壶,不止半升哩!” “结果还真是‘余烬犹存’哩!走吧!” 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我们弯腰顶御强风,一溜小跑地奔向龙飞。才想着这条路怎么愈来愈窄了,一个没留神便一头栽进鸡舍。我愣了一瞬,不懂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龙飞到了。”N君声调古怪地说道。 “就这里?”我镇定下来,朝四下看了一圈,原来我以为的鸡舍,其实就是龙飞村落。一间间矮小的房屋紧紧挨在一块儿,相互撑持庇护,一同抵挡凶猛的暴风雨。这里是本州岛的极地。穿过这座村落,路就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要掉进海里。前头再也没有路了。这里是本州岛的死巷子。请读者务必牢记在心!当诸君向北走时,只要沿着这条路不断往前,就一定能走到这条外滨古道,然后路幅会愈来愈窄,再继续向前走的话,就会忽然掉到这个鸡舍一般的奇妙世界。诸君一路至此,已是前无去路。 “不管谁来都会吓一跳的。我头一次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闯进了别人家的厨房,吓出了一身冷汗呢!”N君也这样说。 然而,这里在国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因此,我必须避免介绍太多这座村落的细节。我们穿过小巷弄,到了一家旅舍,一位老太太出来接待,把我们领进客房。这家旅舍的房间同样让我很是惊喜,格外整洁别致,绝不是用薄木板随便搭建的。我们先换上了絮棉的宽袖袍,隔着小地炉盘腿对坐,总算觉得自己重返人间。 “请问……有酒吗?”N君向老太太问道,口气语调听来十分稳重,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老太太的答案令我们很是意外。 “是的,有酒。”她很自然地回答道。这位脸型修长的老太太看来颇为优雅。 “老太太,可是我们想多喝一些哦!”N君苦笑着说道。 “请尽管喝,想喝多少都行。”老太太微笑着回答。 我和N君互看了一眼,甚至怀疑这位老太太该不会根本不晓得这年头的酒可是昂贵得很呢。 “今天刚发了配给,有些邻居不喝酒,所以我去收集回来了。”老太太说着还比出收拢的动作,接着张开两手模仿抱着很多一升酒瓶的样子,“我那口子刚刚才抱回来这么多呢!” “有那么多酒,那就够喝了。”我终于放下心来,“那就用这个铁壶热酒。马上拿四五壶清酒……哎,太麻烦了,送个六壶来吧!”我琢磨着得趁老太太还没改变心意前,多叫些酒摆在这里才妥当,“饭菜稍后再上就好。” 老太太依我的吩咐,用托盘端来了六小壶清酒。喝了一两壶之后,饭菜也送上来了。 “客官请慢用。” “谢谢。” 不到眨眼工夫,六壶清酒就见底了。 “酒已经没了?”我十分惊讶,“怎么那么快?喝太快了啦!” “真的喝了那么多吗?”N君同样满脸狐疑,还依序拿起一只只空酒壶晃动加以确认,“没了。可能是太冷了,所以我们铆起来喝。” “每只酒壶可都装得满满的哩!这么快就喝光了,要是叫老太太再送六壶过来,她说不定会怀疑我们是妖怪呢;要是老太太胡思乱想,怕了起来,不让咱们喝酒那就麻烦了。我看,还是先把自己带来的酒热了喝,过一会儿再叫六壶酒,这样才是上策。咱们今晚就在这本州岛最北端的旅舍喝个通宵吧!” 没有想到,我出的这个馊主意成了今晚最大的失策。 我们把水壶里的酒倒进酒壶里,尽量慢慢喝。喝着喝着,N君忽然有了醉意。 “不成了!今晚我恐怕要醉了。”他岂止是恐怕要醉了,根本已经是醉醺醺的了。“不成啦!今晚……我要醉啦!可以吗?我可以喝醉吧?” “当然可以。我今晚也打算醉个痛快。咱们悠着点喝吧。” “我来献唱一曲吧!你没听过我唱歌吧?我很少唱。可是,今天晚上我想来一首。我说啊,我唱一首给你听,行吧?”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洗耳恭听吧!”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涉过几条河,越过几重山……” (30) N君闭着眼睛,开始低声吟唱那首若山牧水 (31) 的旅歌,所幸不如想象中的可怕。我静静地聆听,意外地颇为感动。 “怎么样?怪吗?” “不怪,我还有点感动了。” “那好,再来一首。” 这回可就糟透了。或许是因为来到了本州岛最北端的旅馆,他跟着变得豪气干云,居然扯开教人胆战心寒的大嗓门吼唱起来了。 “那东海小岛的海边……” (32) 他唱起了石川啄木 (33) 的短歌,嗓音豪迈粗犷,连屋外的狂风大作都被他的歌声盖过去了。 “太糟了……”我评论道。 “很糟吗?那我重唱一遍!”他深吸一口气,轰然爆出了更可怕的鬼吼,而且还错唱成“那东海海边的小岛”。接下来,他又没来由地突然咏起“今朝记史如增镜……” (34) ,居然连《增镜》的和歌都吟诵出来了,既如呻吟,又像呐喊,亦像嘶吼,真是太不妙了。我心惊胆战地祈求,千万别让里面的老太太听见了。岂料天不从人愿,隔扇唰地拉开,老太太果真来了。 “好了,歌也唱了,该睡觉了。”说完,老太太便撤下饭菜,利索地铺好了床被。看来,她确实被N君豪气干云的鬼吼吓得魂飞魄散了。我还想着要开怀畅饮呢,真是败兴得很。 “都怪你坏事!都怪你歌唱坏事啦!要是唱个一两首打住就好了。那副鬼哭神号的破锣嗓子,叫谁听了都会被吓破胆的嘛!”我嘀嘀咕咕地,满腹牢骚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被窝里听到了一个小女孩清脆的歌声。这一天,风停了,晨光洒入房里。小女孩正在外面的路上唱着拍皮球歌。我抬起头来,侧耳静听。 摘、摘、摘 (35) 夏天快来八八夜 (36) 平原山野满新绿 紫藤随风轻摆动 我顿时感慨万千。本州岛的北端至今仍被中部地区的人们蔑视为虾夷之地,我实在没有想到竟能听到如此清脆的歌声、如此美丽的歌曲。就像那位佐藤理学士所说的: 假如要剖析现代的奥州,首先必须承认,今日的奥州具有和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的意大利,同样旺盛的崛起力,无论是文化层面,抑或是产业层面皆然。幸蒙明治大帝对教育的垂念,不但使得教育迅速推行至奥州的每一座大城小镇,矫正了奥州腔的刺耳鼻音,更促进了标准话的普及,对从前沉沦于原始状态之蒙昧蛮族居住地赐予教化之光,令人耳目一新……云云。 我从这个小女孩可爱的歌声中,仿佛看到了充满希望的曙光,不禁感慨万千。 (1) “满洲”:即“伪满洲国”,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中国东北后建立的傀儡政权。 (2) 一六一五年五月,丰臣家彻底被德川家康击溃,随后日本更改年号为“元和”。这也代表日本的“战国时代”彻底结束,迎来和平。“大坂”为大阪旧称。 (3) 日本五大节庆之一的三月三日女儿节。起源于中国在三月三日斋戒沐浴的仪式,日本古时的朝廷贵族亦到河边举办曲水宴席作为除秽仪式,民间则自古将此日定为妇女的节日,食用艾草麻糬和白甜酒以为庆祝,之后演变为女儿节。 (4) 坂上田村麻吕(七五八—八一一):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武将,封号征夷大将军,历任桓武、平城、嵯峨三代天皇,于平定虾夷与镇抚药子均立下军功。 (5) 东北:此处指日本的“东北地方”,即位于本州岛北部的青森县、岩手县、宫城县、秋田县、山形县、福岛县。 (6) 灯笼裤:日本农村妇女从事劳动工作时穿着的防寒粗布裤。 (7) 橘南溪(一七五四—一八○六):江户时代中期的医生及文人,生于伊势国(现在的三重县),于京都开业行医,著有《伤寒论分注》;悬壶济世之余至各地游历,著有《西游记》《东游记》等旅游记事。 (8) 《东游记》:江户时代中期的旅游记事,橘南溪著,分上下两篇共十册,记叙其于天明四年(一七八四年)为修习医学而远赴东海、东山、北陆各地游历的见闻。另有姊妹篇的《西游记》,合称《东西游记》。 (9) 凡例:说明本著作的内容与编纂体例,相当于现代书籍中的序。 (10) 高馆:位于岩手县平泉的奥州藤原氏府邸“衣川馆”的别称。 (11) 里:长度单位,在日本一里约3.9公里。 (12) 寻:古时中国及日本使用的长度单位,一寻等于六尺(日本的一尺约为0.3米),约1.8米,现在日本主要用来计量水深。 (13) 传说安寿公主与厨子王是一对姊弟,父亲原为奥羽五十六郡之太守,因遭谗言所害,一家四散,安寿公主和厨子王被卖给丹后国的三庄太夫当下人,受尽折磨。安寿公主与厨子王密谋逃离,可惜事迹败露,遭到严厉责罚,安寿公主因而殒命。厨子王得到姐姐让与的地藏菩萨像护体而存活下来,逃至京都,终于洗刷了父亲的冤屈,并与母亲重逢。森鸥外的知名小说《山椒大夫》即根据此故事为底本撰写。 (14) 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日本小说家、翻译家、军医,生于岛根县,本名为林太郎。远赴德国留学归国后,致力于翻译、创作与评论,对日本文学的现代化有莫大的贡献,代表作包括《舞姬》《青年》《雁》《阿部一家》《高濑舟》《最后的一句》《山椒大夫》《涩江抽斋》等。 (15) 《和汉三才图会》:江户时代百科图鉴,共一百零五部,由寺岛良安于一七一二年编著完成。该书仿效明朝的王圻编撰并于一六○九年出版的《三才图会》图录百科辞典,将和汉古今万物分为天地人三才,各自配上插图加上汉文解说。 (16) 一○八一年。 (17) 出羽:现今日本秋田县与山形县的旧时合称。 (18) 西乡隆盛(一八二七—一八七七):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军人与政治家,九州岛萨摩藩(领地包含现今的鹿儿岛县与宫崎县的西南部)出身,号南洲。主张推翻幕府,和木户孝允及大久保利通并称“维新三杰”。经过谈判得以成功兵不血刃进入江户城,对明治维新有极大贡献,其后以参议身份独排众议,大刀阔斧施行废藩置县政策。后因主张征韩论未获支持愤而归乡开垦,于一八七七年的西南战争节节败退之际切腹身亡。现今的东京上野公园竖有其铜像。 (19) 小地炉:农家将屋内地板挖出一块四方形的地坑,铺上沙土后生火,可作为取暖或炊煮用途。 (20) 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日本小说家,生于石川县金泽,为尾崎红叶之弟子,早期多写“观念小说”,如《夜间巡警》《外科室》,其后作品《汤岛之恋》《高野圣》奠定其神秘而浪漫的文风,其他代表作还有《照叶狂言》《歌行灯》《妇系图》等。 (21) 圆:日本货币单位,一八七一年至一九四六年间流通的货币上均使用“圆”字。后被日文汉字“円”正式取代。此文写作时期一圆的购买力是现在一日元的几百甚至上千倍。一钱等于百分之一圆。 (22) 中兴之祖:使已趋没落的寺院重新香火鼎盛的僧人。 (23) 大野九郎兵卫:江户时代中期,赤穗藩的家臣大老,因与另一大老大石良雄意见对立而亡命天涯,其后为取回家产而返回藩内,立遭逮捕,大石良雄允其取得家产后再度逃亡,不知去向。 (24) 三花五叶龙胆:氏族徽纹名称。上方三朵龙胆花,下方的五片龙胆叶如扇状竹叶。使用该徽纹的知名贵族为清和源氏及村上源氏。 (25) 武藏坊弁庆(?—一一八九):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僧兵,身材魁梧,相传追随源义经一起讨伐平氏。相关传说常作为神话与小说等的素材。 (26) 九郎判官:源义经的别名。 (27) 华严瀑布:由木县中禅寺湖冲灌而下的瀑布。 (28) 点景:山水画作中用来点缀的形象,如小人、小桥、小房子等。 (29) 伊凡·亚历山大罗维奇·冈察洛夫(一八二二—一八九一):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曾于一八五三年参与于长崎举行的日俄外交谈判,其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大获好评,其他代表作尚有《平凡的故事》《悬崖》等。 (30) 出自若山牧水的短歌,大意是“究竟要跋涉过几条河,越过几重山,方能抵达寂寞的终点呢?来吧,今天继续踏上这条旅途!”收录于其第一本歌集《海之声》。 (31) 若山牧水(一八八五—一九二八):日本自然主义歌人,生于宫崎县,早稻田大学英文系毕业,师事尾上柴舟,于一九一一年创办诗歌杂志《创作》,喜好喝酒与旅游,歌风简明。 (32) 出自石川啄木的短歌,大意是“在东海小岛的海边流着泪和螃蟹嬉戏”,咏叹其年轻岁月的哀愁。收录于歌集《一握之砂》。 (33) 石川啄木(一八八六—一九一二):日本明星派的歌人与诗人,生于岩手县,师事与谢野铁干、与谢野晶子夫妻,擅长以白话文书写三行短歌,内容生活化。曾撰写评论《时代闭塞之现状》对自然主义提出批判,显示其思想转变为倾向社会主义。代表作包括歌集《一握之砂》《可悲的玩具》《叫子与口哨》,以及小说《白云是天才》。 (34) 日本南北朝时代(一三三六—一三九二)的历史故事,共十七卷,亦有增补本有第十九与二十卷,相传作者为二条良基,完成于应安年间,以和文撰写自后鸟羽天皇诞生至后醍醐天皇从隐岐赋归之间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书名出自作者吟写的和歌,大意是“现今记载史事应如澄镜般清晰映照出历代相传的事迹,谨将本书名为《增镜》,盼能接续往昔承传的历史故事”。 (35) 出自日本小学唱游课本的《采茶歌》。除了边拍皮球边唱以外,亦可由两个小朋友面对面,一边唱,一边拍手、握手与模仿采茶的动作。 (36) 八八夜:日本特有的节气,以立春为第一天起算的第八十八天,此时为晚霜到来的日子,茶农认为这天摘采的茶叶最为上等。 津轻平原 津轻:本州岛东北端面向日本海那侧的古代称谓。齐明天皇 (1) 时代,越 (2) 之国司 (3) 阿倍比罗夫 (4) 治理出羽地方的虾夷之地,及至腭田(现今的秋田)、渟代(现今的能代)、津轻,乃至于北海道,此为津轻之地名首见于史籍,亦即派令当他的酋长担任津轻郡领 (5) 。此时,遣唐使坂合部连石布 (6) 携虾夷呈示唐朝天子。随行官人伊吉连博德,应天子垂问而详释三种虾夷,曰:邻近者为熟虾夷 (7) ,次之为荒虾夷,远处则为都加留 (8) ,其余虾夷自当其他种族看待。津轻虾夷之称谓,亦屡次散见于元庆 (9) 二年出羽之夷 (10) 叛乱之际。时任将军之藤原保则 (11) 平定叛乱,自津轻至渡岛,将前代未曾归顺之杂种夷人悉数纳属。渡岛即如今之北海道。津轻归属于陆奥,应是源赖朝平定奥羽并收附于陆奥守护下之时。 青森县沿革:本县之地域,直至明治初年由岩手、宫城、福岛诸县之地合为一诸侯国,称为陆奥。明治初年,此地共有弘前、黑石、八户、七户及斗南 (12) 等五藩。明治四年七月,废除列藩改为县制;同年九月,府县废合,一度皆合并于弘前县;同年十一月,废除弘前县,改置青森县,并将前述各藩归其辖下,后将二户郡归于岩手县至今。 津轻氏:出自藤原氏族。镇守府 (13) 将军藤原秀乡 (14) 之第八代子孙藤原秀荣 (15) 于康和 (16) 年间领有陆奥津轻郡之地,后于津轻十三港筑城而居,以津轻为氏。明应 (17) 年间,近卫尚通之子政信继任当家,及至政信之孙为信时成就不凡,子孙分家为弘前、黑石之旧藩主。 津轻为信:战国时代武将,其父为大浦甚三郎守信,其母为堀越城主武田重信之女。生于天文 (18) 十九年正月,幼时名扇。永禄十年三月十八岁,成为伯父津轻为则之养子、近卫前久之义子。其妻乃津轻为则之女。元龟 (19) 二年五月,与南部高信交战并斩之。天正 (20) 六年七月二十七日,讨伐波冈城主北畠显村,吞并其领地,顺势攻略近旁诸邑,于天正十三年大致底定津轻。天正十五年,欲谒见丰臣秀吉,惜于出发后遭受秋田城介安倍实季阻于途中,未果而返。天正十七年,献赠鹰、马等物予丰臣秀吉以求通好。天正十八年,征伐小田原 (21) ,迅速接应丰臣秀吉军队,受赐津轻及合浦、外滨一带。天正十九年,出兵平定九户之乱。文禄 (22) 二年四月,前往京都谒见丰臣秀吉,并谒见近卫家,获准使用牡丹花徽章,顺道奉派至肥前名护屋 (23) ,犒慰丰臣秀吉军阵。文禄三年正月,受赐从四位下右京大夫。庆长五年,出兵关原会战,加入德川家康军队西上,于大垣奋战有功,加封上野国 (24) 大馆两千石。庆长十二年十二月五日,卒于京都,享年五十八岁。 津轻平原:横亘陆奥国之南、中、北等三处津轻郡之平原,位于岩木川河谷地带。东起十和田湖之西,北至津轻半岛山脊为界,南以羽后分界之矢立岭、立石越等处划为分水岭,西隔于岩木山脉及海岸一带沙丘(称为屏风山)。岩木川之干流来自西方,于弘前市之北与南来之平川及东来之浅濑石川汇合,向正北方续流,注入十三潟后入海。平原广袤,南北长约六十公里,东西宽约二十公里,愈北渐窄,流至木造、五所川原时为十二公里,及至十三潟岸边仅余四公里。此间土地低平,支流沟渠如密网。青森县之稻米,大都产自此平原。 (以上引自《日本百科大辞典》) 津轻的历史罕为人知,甚至有人以为陆奥、青森县、津轻都是同义词。这也难怪,因为我们在学校里习读的日本历史教科书中,“津轻”这个名词仅仅出现过一次,也就是出现在记载阿倍比罗夫讨伐虾夷时的那个段落:“孝德天皇 (25) 驾崩,立齐明天皇,中大兄皇子 (26) 续以皇太子之尊辅政,派阿倍比罗夫平定今日之秋田、津轻之地。”尽管出现了“津轻”一词,但前前后后真的只有这一处而已。不管是小学教科书,或是中学教科书,甚至是高中的讲义里,除了阿倍比罗夫的那段记述以外,再也没有任何段落出现过津轻的名称了。就连皇纪 (27) 五百七十三年派遣四道将军 (28) 镇抚,最北也只到了如今的福岛县一带,而大约两百年后的日本武尊 (29) 平定虾夷,最北也是只到日高见国。所谓日高见国,大概就是现在的宫城县北部。再经过约莫五百五十年,推行大化革新 (30) ,派遣阿倍比罗夫征伐虾夷之后,才首度出现了“津轻”这个名称,接着又是沉寂多时,唯独相传在奈良时代修筑多贺城(如今的仙台市附近)和秋田城(如今的秋田市)并且平定了虾夷,却再也没提到“津轻”这个名称了。到了平安时代,坂上田村麻吕北上远征,攻破虾夷根据地,修筑胆泽城(如今的岩手县水泽町附近),设为镇所 (31) ,却似乎未来到津轻。 此后,弘仁 (32) 年间又有文室绵麻吕的远征,另于元庆二年曾发生出羽虾夷的叛乱,由藤原保则前往平定,据说此次叛乱亦有津轻虾夷加入,但我们并非历史研究专家,一般提起平定虾夷之乱,只会联想到田村麻吕,还有大约又过了两百五十年后,源平时代初期的“前九年之战和后三年之战” (33) 。就连这段“前九年之战和后三年之战”发生的舞台即现今的岩手县和秋田县,只提到在此大显身手的是安倍氏和清原氏等族,也就是所谓熟虾夷,但关于都加留之类居于内地的纯正虾夷,我国教科书却丝毫没有相关动态的记载。之后,藤原氏于平泉之地享有三代共百余年的荣华盛景。 文治 (34) 五年,源赖朝平定了奥州,从这段历史开始,我国教科书的重心不再是东北地区。到了明治维新时期,奥州诸藩的行动只像是起身挥掸衣摆重又坐下而已,根本没有表现出萨长土三藩 (35) 那般积极投入的作为,因此就算被评价为虽无大过,却只顺势而行,也无可反驳,到头来根本没留下任何丰功伟绩可供著写。我国的教科书在记述神代之事时恭敬谨慎,但自神武天皇以后及至现代,只在阿倍比罗夫的相关段落出现“津轻”这个名称,难免使人失落。在这么悠久的岁月里,津轻到底做过什么事了?难道只是起身挥掸衣摆重又坐下,再次起身挥掸衣摆重又坐下而已?莫非在这两千六百年之间 (36) 足不出户,只眨着眼睛放空不成?不不不,事实恐怕不是如此。若是让“津轻”这位当事人亲口辩驳,应该是“别瞧我似乎没啥动静,其实忙得不可开交呢”! 所谓奥羽即为奥州和出羽之合称,而奥州即是陆奥之简称,至于陆奥,则是早前白河与勿来两处关所以北之地的总称,望文生义,取为“道之奥”,简称“道奥”。其“道”之国名,当地之古音读作“陆”,因而成为“陆”之国。此地位于东海道和东山道 (37) 之尾,乃位于最深处之异族居住区域,于是被笼统唤作“道之奥”,仅此而已。又,汉字的“陆”,与“道”之字义相通。 此外,出羽则被解释为“出端”之义。古代将本州岛中部至东北日本海地区笼统称为“越之国”。这应当也和位于深处、因而唤作“陆奥”的情形一样,把长久以来异族居住的化外之地,称为“出端”吧。换言之,此地与面向太平洋那侧的陆奥相同,早前亦是长久以来位于王化披泽之外的僻壤,因而以此名示之。 以上出自喜田博士 (38) 的解说,简明扼要。举凡各类解说,自然是以简明扼要为佳。既然连出羽奥州,都被视为边鄙化外之地了,位于最北境的津轻半岛,更是被当成熊、猿栖息的深山荒野了。喜田博士再进一步,对奥羽的沿革做了以下的说明: 奥羽虽经源赖朝平定,但统治该地自不能与他处一概而论。依据“出羽陆奥是为夷地”为由,中止了实施不久的田制改革,甚至不得不下令一切皆依藤原秀衡 (39) 和藤原泰衡 (40) 的旧规行事。因此,在诸如最北端的津轻之地,居民仍保留许多虾夷族的旧习。其后觉察仅派镰仓武士委实难以统治,方任命土豪 (41) 安东氏为代官,作为虾夷管领 (42) 实施镇抚。 而从安东氏治理的时期以后,津轻的沿革就较为清楚了,此前提到的只有爱奴族出没的记载。然而,千万不可小觑这个爱奴族。爱奴族是日本先住民族的一支,与如今仍然留在北海道的极少数爱奴人,似乎有本质上的差异。由其遗物和遗迹判断,可以说较之世界上所有石器时代的土器更为优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现今北海道爱奴族的祖先,自古就住在北海道,极少接触本州岛文化,加上土地隔绝、缺乏自然资源,因而在石器时代,也未能如同奥羽之地的同族那般进步,尤其到了近代,受松前藩 (43) 统治以来,屡屡遭受内地人的压迫,气势全消,没落到了极点。相反地,奥羽的爱奴族却蓬勃地发展出独特的文化,一部分族民移居内地诸国,而内地人亦大举开拓奥羽之地,逐渐消融为与其他地方几无区别的大和民族。对此,理学博士小川琢治先生曾做过以下的推论: 根据《续日本纪》记载,奈良朝前后曾有肃慎人、渤海人远渡日本海来到日本。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圣武天皇天平十八年及光仁天皇宝龟二年,先后有渤海人千余名与三百多名,分别来到如今的秋田。依据这段史实,不难想象日本与中国满洲的往来相当自由。秋田附近曾经挖掘出五铢钱 (44) ,而东北地区也有祭祀汉文帝和汉武帝的神社,在在皆可推测当地与中国大陆有过直接的交流。在《今昔物语集》 (45) 中,也记载了安倍赖时 (46) 渡海前往中国满洲时的见闻。倘若将这些考古学及民俗学数据整合分析,即可得知那绝不是一段大可置之不理的神话传说。我们更可进而确信,当时东北番族在皇化东渐以前,借由与中国大陆直接交流而获得的文化程度并不低等,这与昔时由中央政府保存的史料残篇所推定的结论不同。尽管当年田村麻吕、源赖义、源义家等武将欲降服此地颇为困难,然其敌手并不狡诈,相较于精悍的台湾原住民,问题应不棘手。 此外,小川博士还附加说明:大和朝廷的高官们之所以经常自称虾夷、东人、毛人等,原因之一是想效仿奥羽当地人的勇猛,或者是感染了那股时髦的异国风情,这种推论也挺有意思的。如此看来,津轻人的祖先绝非只待在本州岛的北端成天晃悠,无所事事,但不晓得什么原因,津轻的概貌在正史记载中,却完全没有呈现出来,仅仅在前述安东氏的相关记录中惊鸿一瞥。依据喜田博士的分析: 安东氏自称安倍贞任 (47) 之子安倍高星 (48) 的后人,并称其远祖为长髓彦 (49) 之兄安日 (50) 。长髓彦违抗神武天皇遭到诛灭,其兄安日则被流放至奥州外滨,其子孙即为安倍氏。无论如何,可以肯定其为早于镰仓时代之前的北奥的大豪族。在津轻本地,口三郡为镰仓役 (51) 、奥三郡为天皇御领,此地相传为天下御账未载之无役 (52) 之地,意指纵如镰仓幕府之权威,亦不及于该处,便委由安东氏自治,形成所谓守护不入之地 (53) 。镰仓时代末期,安东氏一族于津轻之地发生内讧,继而演变为虾夷骚乱,及至幕府执权北条高时 (54) 遣将镇抚,然镰仓武士未能胜之,最终行和谈之仪,班师回朝。 如此看来,即使是身为专家学者的喜田博士,在阐述津轻历史时用的措辞也不大有自信,简直像是完全不清楚津轻的历史。唯独有一点,这个北境之国与他国交战从未尝过败绩,这个记录应该是真的。津轻根本不知臣服为何物,别国武将也对此感到愕然,只得佯装视而不见,任其为所欲为。这与昭和文坛中的某一位人士十分神似。好了,闲话休提。由于其他诸侯国都拒不往来,于是起了阋墙之祸。由安东氏一族内讧引发的津轻虾夷暴动,即为实例之一。据津轻人竹内运平的《青森县通史》所述:“此安东一族之暴乱,渐次发展成关八州之乱。《北九代记》中有云‘是为天地革命危机之初’,未几,即发展而为元弘之乱,乃至于建武中兴。”或许这应当视为成就大业的远因之一。果若津轻安东氏一族的内讧,多多少少撼动了中央政局,那么这起事件堪称津轻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光荣纪录!如今青森县靠太平洋一侧,古时候是被称为糠部的虾夷之地。到了镰仓时代以后,属于甲州武田氏一族的南部氏移居此地,势力颇为强大。中间历经吉野朝 (55) 之室町时代,乃至于丰臣秀吉统一全国,津轻对外一直与该南部氏纷争不休,至于对内,则由津轻氏取代安东氏夺下了统治权,终于平定了津轻一国。从此,津轻氏传承了十二代,直到明治维新的时候,藩主津轻承昭恭敬地奉还了藩籍。以上就是津轻历史的大略。不过,关于津轻氏远祖的身份,仍是众说纷纭,喜田博士也曾提到这个问题:“关于津轻,据说在安东氏没落之后,津轻氏宣告独立,由于境界与南部氏接壤而长久以来相互敌视。津轻氏自称近卫关白尚通之后裔,但另一方面又说是南部氏的分支,抑或是藤原基衡次子藤原秀荣之后,也有传闻为安东氏之一族。诸说纷纭,莫衷一是。” 此外,竹内运平就这点亦有如下的论述: 南部家族与津轻家族于江户时代始终有着明显的情感隔阂。究其原因,据传乃因南部氏认定津轻家为祖先之敌,并侵占其旧有领地;此外,津轻家本属南部氏族,亦即身为被官 (56) 却背叛其主。另一方面,津轻家主张自己的远祖为藤原氏,并于中世纪融入了近卫家的血统,这亦是争端的起源之一。当然,事实是南部高信遭到津轻为信歼灭,致使津轻郡内的南部氏诸城被掠夺,再加上津轻为信上溯数代祖先大浦光信之母为南部久慈备前守之女,并于其后数代自称出身南部信浓守之门第,也难怪加深了把南部氏之津轻家视为背叛同族者的怨念。 此外,津轻家虽企盼其远祖为藤原氏及近卫家,但依现今的史料判断,其主张未必具有足令吾等认同的决定性证据,甚至连辩称非出于南部氏的立场,其论旨也显得相当薄弱。古老的史料如《高屋家记》,对津轻的记载都是写成身为南部家支系之大浦氏,而在《木立日记》中也提到“南部氏与津轻氏为一体也”,近来出版的《读史备要》等,亦把津轻为信视为久慈氏(即南部氏族),迄今尚未发现足以否定前提论述的确切资料。然而,津轻过去确实曾具有南部氏的血统,并且也曾是被官,不过,在血统以外的其他方面,实在无法断定绝没有任何渊源。 从上所述,可以看出喜田博士同样避免下定论。在这些文献中,唯独《日本百科大辞典》给了开门见山、简明直接的定义,所以我将它列在本章的开头,当作参考数据。以上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但回过头来想想,若站在日本全国的角度来看,津轻还真是个渺小的地方。芭蕉俳圣在俳句集《奥州小径》 (57) 于出发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前途三千里,忐忑肆胸臆。”可他的旅程最北只到平泉,也就是今天的岩手县南端罢了。若想到达青森县,必须再步行两倍的距离。不单如此,津轻其实只是青森县靠日本海这边的一座半岛而已。以前的津轻,是以沿着全长五十公里的岩木川所冲刷而出的津轻平原为中心,东至青森、浅虫一带,西至日本海岸南下顶多到深浦附近,而南边差不多到弘前吧。分家的黑石藩虽地处南边,却有其独特的传统,已经形成不同于津轻藩的文化风气,所以此地不应混为一谈。再说到最北端的龙飞。此处的狭小逼仄,直教人胆寒,莫怪正史里根本没把这里看在眼里。 我就投宿在这个“道之奥”最深处的极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仍然没有开船的迹象,只得沿着前一天的来时路走回了三厩,在三厩吃过午饭,再搭上巴士直接回到位于蟹田的N君家。实际走过一遭,发现津轻其实不如想象中那么小。两天之后,我搭乘中午的定期轮班离开了蟹田,在下午三点到达青森港,再换搭奥羽线火车前往川部,于川部改坐五能线火车,五点前后到达了五所川原,立刻换乘班次沿着津轻铁道穿过津轻平原北上。等我终于到达出生地金木町的时候,暮色已轻轻披笼下来了。实际上,蟹田与金木相隔的距离,只是四角形的其中一边而已,麻烦在于其间有梵珠山脉的阻挡,且山里根本没有像样的路可走,我只得沿着四角形的其他三边绕了个大圈子,这才总算到家了。一回到金木町的老家,我首先进了佛堂 (58) ,大嫂随后过来,把佛堂的隔扇全都敞开。我望着佛龛上父母的相片良久,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礼。然后,我才退到称为“常居”的里屋起居室,向大嫂正式请安。 “什么时候从东京出发的?”大嫂问道。 我在离开东京的几天前,曾给大嫂寄了一张明信片,告诉她我这次想游历津轻,会顺道回金木町为父母上坟,届时有请关照。 “大概一个星期前。我在东海岸耽搁了几天,给蟹田的N君添了不少麻烦。” 大嫂应该也认识N君。 “是吗?这边明信片已经到了,人却迟迟没到,也不懂是怎么回事,家里担心得很。阳子和小光盼了好几天,每天还轮班去车站等着接你呢!等到最后,其中一个气得骂人了,说就算来了也不睬你了。” 阳子是我大哥的长女,约莫半年前嫁去弘前附近一个地主家,听说不时和新郎跑回金木町的老家玩,这次也是两人一起回来的。小光则是我们大姐的小女儿,是个乖巧女孩,还没出嫁,常来金木町老家这边帮忙。大嫂才说完,这两个侄女和外甥女就手勾着手,结伴走出来,嘿嘿嘿地笑得顽皮又逗趣,向我这个没个样子的酒鬼叔叔兼舅舅问好。阳子的样子还像个大学生,看不出已经嫁为人妻了。 “这身衣服好怪啊!”她们一看到我的穿着,马上笑了。 “傻瓜!东京正流行呢!” 我那高寿八十八的外祖母,也挽着大嫂的手出来了。 “你回来了!好好好,终于回来了啊!”她的声音十分洪亮,老当益壮,但看起来还是衰老了些。 “晚饭……”大嫂问我,“你想在一楼这边吃吗?其他人都在二楼就是了。” 大哥和二哥陪着阳子的夫婿,已经在二楼喝起来了。 我有些犹豫,不晓得面对两位哥哥时该如何拿捏分寸。兄弟礼仪的亲疏程度该怎么衡量?谈话只能点到为止,还是可以畅所欲言? “如果不会添大嫂的麻烦,就到二楼吧!”我心想,如果自己一个在这里喝啤酒,好像故作清高,太不合群了。 “想在哪边都无所谓呀!”大嫂笑着说,顺道吩咐小光她们,“那就把饭菜送上二楼吧!” 我没脱下夹克外套,直接上了二楼。哥哥他们在装了金色隔扇的最高级传统客厅里静静地喝酒。我慌忙进去,先向侄女婿打招呼:“我是修治,幸会。”再向大哥和二哥为久疏问安致歉。大哥和二哥都只轻轻点头,“哦”的一声算是回应。这是我家的一贯作风,不对,或许该说是津轻的作风吧,我已经习惯了,不会把这事搁在心上,径自吃起饭来,默默地喝了小光和大嫂为我斟上的酒。侄女婿倚着壁龛的柱子 (59) 而坐,面色已是红通通的了。哥哥们从前的酒量都很强,近来却明显地变小了,十分绅士地互相让酒:“来,再喝一杯吧!”“不,我不行了,还是您多喝一点吧!”前两天才刚在外滨恣意狂饮的我,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到了龙宫还是桃花源似的,对哥哥们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相当错愕,愈发感到紧张了。 “螃蟹要什么时候吃?等一下吗?”大嫂小声问了我。我带了一些蟹田的螃蟹特产回来。 “呃……”我有些犹豫。螃蟹毕竟是乡下土产,恐怕会把上流的宴席弄得粗俗,也许大嫂的考虑和我一样。 “螃蟹?”耳尖的大哥听到了大嫂和我的交谈,“没关系啊,端上来!餐巾也一块儿拿来。” 今晚可能是因为有自家女婿在场,大哥显得特别高兴。 螃蟹上桌了。 “你也来尝尝吧!”大哥向自家女婿招呼道,并且率先剥开了蟹壳。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哪位呢?”这位侄女婿露出纯真的笑容,朝我问道。 我先是心头一凛,旋即想到也难怪他不认识我。 “哦、呃,我是英治 (60) (二哥的名字)的弟弟。”我笑着回答,随即暗自沮丧,卑屈地想着自己或许不该提起二哥的名字,不由得拿眼探看二哥的神情,只见二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愈发感到无所依从。唉,算了,不管啦!我干脆看开了,由正身跪坐改为舒适的盘腿,让小光为我满了啤酒杯。 待在金木町老家的那段时间,让我备感精疲力竭;况且我事后还把当时的情景写在这里,这做法更是不妥。我只能靠着书写亲属的事,然后把稿子卖掉换钱,才能够生存下去。背负这种业障的男人,神明必将施予处罚,让他无乡可归。说到底,我大概只配窝在东京的破陋屋里打盹,在梦中神游并思念我的故乡,至死方休吧。 隔天下雨了。我起床后去二楼大哥的客厅探瞧,见到大哥正在给自家女婿看画。那里有两座金箔屏风,一座画的是山樱,另一座画的是田园山水之类的闲雅风景。我看了落款,却不知道该怎么读。 “是谁画的?”我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穗庵 (61) 。”大哥答道。 “穗庵?”我还是不晓得是谁。 “你没听过吗?”大哥并没有数落我,和蔼地解释,“就是百穗 (62) 的父亲。” “是吗?”我虽然听闻百穗的父亲也是一位画家,但不晓得就是穗庵,而且画工竟然如此高超。我不讨厌欣赏画作,不但不讨厌,还自诩眼力极佳,却连穗庵都认不出来,简直无地自容。倘若我一开始朝屏风看一眼,气定神闲地随口说句:“哦,是穗庵?”或许大哥会对我另眼相看,可我偏偏愣头呆脑地问:“是谁画的?”实在太丢人了。我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坐立难安,但大哥的心思并不在我身上,只顾转头向自家女婿低声说道: “秋田有些了不起的人。” “津轻的绫足 (63) 画得还行吗?”一方面为了扳回一城,再者也为了说些应酬话,我突然多嘴地冒出了这一句。提到津轻的画家,立刻联想到的大概就属绫足了。老实说,我是上次回金木町时,大哥让我看过绫足的画作,我才晓得原来津轻也有如此出色的画家。 “那是另一回事。”大哥咕哝的语气宛如完全不想搭理我,径自往椅子上落了座。我们本来都站着看屏风上的画,由于大哥坐下了,侄女婿便也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则坐到稍远处那张摆在门边的沙发上。 “这个人呢,嗯,算是正统的吧。”大哥依旧对着自家女婿讲话。他从前就不大直接对我说话。 听大哥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绫足画作中那种浓厚感若是失了分寸,只怕就要流于俗套了。 “这该说是文化传统吧。”驼着腰的大哥注视自家女婿说道,“我想,秋田毕竟有深厚的根基。” “津轻,还是不成气候哪……”不管我说什么仍是自讨没趣,干脆放弃搜索枯肠,挤出笑容自言自语。 “听说,你这次要写津轻的事?”大哥突然转向我问道。 “是啊,不过,我对津轻一无所知,”我一时不知所云,“有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书呢?” “这个嘛……”大哥笑了,“我对乡土历史也没什么兴趣。” “有没有比如《津轻名胜导览》那种大众化的入门书呢?因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晓得。” “没没没,没那种东西!”大哥受不了我的马虎行事,直摇头苦笑,起身告诉自家女婿,“那么,我先去一趟农会 (64) ,摆在那边的书你随意翻看。今天天气实在不好。”说完就出门了。 “农会那边现在也很忙吗?”我问了侄女婿。 “对,现在刚好是决定稻米出售配额的时候,忙得不可开交。”侄女婿虽然年轻,毕竟生在地主之家,对这方面的情况非常熟悉。他还举了很多详尽的数字向我说明,可我连一半都听不懂。 “像我这种人,以往从不曾认真想过稻米的事,可到了这样的时代,当我从火车窗口看到水田的时候,不由得当它是切身相关的事,忧喜参半地望着稻田呢。今年的气温迟迟没有回升,插秧大概也比往年迟吧?”我照例向专家卖弄一知半解的知识。 “不碍事的。近年来即使天气冷,也已经有对策了。秧苗的生长也还算正常。” “这样吗?”我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我知道的,只有昨天从火车上看到津轻平原的印象而已。那叫马耕吗?就是让马拉犁翻土的粗重活儿,现在好像很多田地都改用牛来做了吧?记得我们小时候,不光是耕田用马,就连拉板车也全都是用马,几乎没见过用牛的。我头一回到东京时,看到牛拉板车还觉得奇怪哩!” “想必那时一定很惊讶吧。现在马的数量大幅减少,大都被征去打仗了。还有,可能与养牛比较不费事也有关系。不过,从干活的效率来看,牛却只有马的一半……不对,说不定差多了哦。” “说到打仗,你已经……” “我吗?我已经接过两次征兵单,可两次都半途就遣返了……”年轻的侄女婿那健康又爽朗的笑容看了真舒服,“我希望下次千万别再被遣返了。”他语气自然地随口回答。 “本地有没有那种深藏不露、让人由衷佩服的大人物呢?” “有吗?我不大清楚。不过,有些人非常热衷研究农事,说不定真能从中找到哦。” “应该是吧!”我深有同感,“像我这种人也一样不懂得讲理论,只是闷着头一心一意热爱文学,可也难免有点无聊的虚荣,结果摆脱不了卖弄。话说回来,那些热衷研究农事的人,如果被贴上了专家的标签,会不会从此忘乎所以了呢?” “对,就是这样!报社只管炒作新闻,还把人家拉出去做演讲什么的,把一个好端端热衷研究的农夫弄成了四不像。一旦出了名,那人就算是完蛋了。” “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再度深有同感,“男人真可悲,就是抵挡不了名气的诱惑。说到底,新闻报道这种东西其实是美国资本家发明的,只是凑合着用的而已。那根本是毒药嘛!因为人一旦出了名,多半就失去斗志了。”我借题发挥,一吐自身长久以来的郁闷。说真格的,我虽满肚子牢骚,其实还是暗自期待能够闯出一番名号。关于这点,还真的时刻提醒自己别走岔了路子。 午后,我撑着伞,一个人来到雨中的庭院散步。放眼望去,一草一木依然如昔,我感受到大哥维持古宅样貌的劳力与费心。来到池畔驻足,忽地传来轻轻的一声“扑通”,我定睛一瞧,原来是青蛙跳进池里了。这庸俗的声响还真无趣。然而一瞬间,我豁然懂了芭蕉俳圣那首以“古池”为题的知名俳句。此前我始终不知道那首俳句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于是我断定出名没好货,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问题其实出在我受的教育上。 请看看我们老师是怎么解释这首俳句的——在阒静无声的白天,阴暗处有一塘古色苍然的水池,一只青蛙“砰”的一声(唉,又不是跳进大河了)跳了进去……啊,余音袅袅,一鸟啼而山愈静。 瞧,这是多么故作高深而平庸的劣文啊!教人看得作呕,浑身打战。长久以来,我总对这首俗不可耐的俳句敬而远之。可就在一秒钟前,我乍然改变了看法。都怪老师以前讲解时用了“砰”的一声来形容,才给了我错误的印象,一点都没有韵味,就像踩水的声音一样,可以说就是发生在世上某个角落的一道索然无味的声音罢了。然而,芭蕉俳圣听到的那一记水声,深深扣入了他的心弦。 “幽然古池寂,忽闻蛙跃荡水镜,余音尚飘空。”现在想来,这首俳句还算是不错……不,岂止不错,根本是绝妙俳句!这首俳句,把当时檀林派 (65) 千篇一律的阴柔矫作一脚踢开,另创了一种打破惯例的构思。句中既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雍容尔雅,只有清贫和乐贫而已。我能够由衷体悟到当时的风流宗匠们看到这首俳句时,是多么地错愕。因为它破坏了对风流的既定观念,相当于对俳坛翻天覆地的大革新!我这个优秀的艺术家对此频频称是,暗自兴奋激动,当天夜晚还在旅行手札里记下了这样的心情: “棣棠花金灿,忽闻蛙跃荡水镜,余音尚飘空。” (66) ——宝井其角 (67) 写的这是啥玩意儿,根本不懂俳句的悠远韵味嘛!倒不如这一首:“来和我玩吧 (68) ,没爹没娘真孤单,一只小麻雀。”这气氛还近一点。不过,太直白了,感觉不对劲。还是“幽然古池寂”来得好,绝世妙句! 翌日天气晴好,我和侄女阳子、侄女婿,以及背着一行人饭盒的家仆阿亚,一共四个人结伴到距离金木町东边四公里远的小山踏青。那座平缓的小山名为高流,不到两百米高。顺带一提,阿亚并不是女子的名字,而是老仆的意思,也被用于称呼父亲。与“阿亚”相对的Femme (69) 就是“阿葩”,也有人说“阿芭”。我不晓得这些称呼的起源,有可能是阿爷、阿婆的谐音,只是瞎猜,作不得准的。关于称呼的来由,我想应该有很多种解释。又比方“高流”这个山名,依照侄女的说明,正确名称应该是“高长根” (70) ,因为山坡缓缓地展开,就像是长长的树根一样,不过这大概也有不同的说法吧。诸家百说,不一而足,正是乡土学的趣味之处。侄女和阿亚还得准备饭盒,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和侄女婿两人先出发了。天气真好,五六月份是到津轻出游最佳的时节。就连那部《东游记》里也是这样写的: 自古以来,游历北方之人尽皆择于夏季,草木浓绿,转为南风,海象平和,不若传闻可怖。余至北地,乃九月至三月,途中不曾遇逢旅人。余行旅乃为医术修行,另当别论。唯欲探访名胜者,务于四月以后前去。 这位旅游专家的忠告,各位读者请务必相信,并且牢记在心。这个季节的津轻,有梅花、桃花、樱花、苹果花、梨花、李花,竞相绽放。我满怀自信地先一步来到了城镇外,却不知道该怎么走到高流山。我只在小学时候去过两三次,忘了也不足为怪,可这一带却和我儿时记忆里的景象截然不同,我顿时感到困惑。 “这附近盖了火车站什么的,看起来都不一样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高流山了。大概是那座山吧?”我伸手指着前方呈八字形隆起的淡绿色丘陵,笑着向侄女婿建议道,“不如我们先在这里逛一下,等阿亚他们过来吧。” “就等等他们吧。”侄女婿也笑着说,“我听说这附近有一座青森县的研修农场。”他知道得比我多。 “是吗?我们去找找看吧!” 研修农场就在这条路右方五六十米处的小山丘上,据说是为了培养农村中坚人员和训练拓士 (71) 而设立的。在这本州岛北端的原野上建盖如此壮观的设施,似乎有些奢侈了。秩父亲王 (72) 曾在弘前的第八师团奉职,特别垂青这处农场,因而将讲堂盖成了这种小地方罕见的庄严建筑。此外还有工场、家畜饲养棚舍、堆肥处、宿舍等设施,在在听得我瞠目结舌。 “真的啊?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原来金木町还挺先进的嘛!”我嘴里说着,心里也高兴得不得了。毕竟是自己生长的故乡,总忍不住默默地大力支持。 农场大门口竖着一座大石碑,上面恭恭敬敬地刻着多位亲王到访的荣耀: 昭和十年 (73) 八月,朝香亲王 (74) 殿下驾临。同年九月,高松亲王 (75) 殿下驾临。同年十月,秩父亲王殿下与秩父亲王妃殿下驾临。昭和十三年 (76) 八月,秩父亲王殿下再次驾临。 这座农场应当足以成为金木町的居民们最自豪的宝地了!而且不单是金木町,这已经是津轻平原永远的骄傲了!放眼望去,那里是叫作实习区的地方吧。只见由津轻各村落中选拔出来的模范农村青年们开垦的水田、旱田和果园,就在那些建筑物的后方背后呈现出一幅无比美丽的景致。侄女婿到处走动,仔细地观察着耕地。 “实在了不起啊!”他叹了一声,分外感佩。侄女婿是地主,想必比我看出了更多门道。 “哇!是富士山!好极了!”我大声欢呼。我说的并不是真正的富士山,而是被称为津轻富士的岩木山,海拔一千六百二十五米,就这么若隐若现地飘在满眼水田最远处的上方。这不单是一种比喻,而是真的看起来轻飘飘的。整座山青翠欲滴,比真正的富士山更为柔美,仿佛一枚倒放的银杏叶,将十二层礼服的衣摆 (77) 柔柔地披展开来,左右对称,娴静地映着蓝天。尽管山势绝对称不上高,却宛如一位晶莹剔透的婵娟美人。 “看来,金木町也挺不错的嘛。”我有些慌乱地说道,“真的不错啊!”我噘着嘴再强调了一次。 “真的很好呀!”侄女婿泰然自若地说道。 这趟旅行中,我曾数次由不同的角度眺望过这座津轻富士。在弘前看的时候,岩木山显得很有威严,让我觉得岩木山不愧是属于弘前的;从津轻平原上的金木、五所川原及木造一带远望的岩木山,那端庄而纤细的身影令我难忘;由西海岸望见的山容却根本不行,完全走了样,瞧不出一丝美女的倩影。本地有一则传说:但凡能够望见岩木山丽影的地方,不但稻米丰收,而且还美女如云。且不说稻米是否丰收,北津轻这地方虽然可看到美丽的岩木山,至于美女嘛,请容我语带保留。这或许只是我个人粗浅的观察而已。“阿亚他们怎么还没来呢?”我突然有些担心起来,“他们该不会是急忙赶到前面去了吧?”我们被研修农场的设施和风景给迷住了,居然把阿亚他们要来会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忙回到原路四处找人,阿亚却忽然从荒野小径里冒出头来,笑着说他们方才分头去找我们了。阿亚留在原野这里到处搜寻,侄女则一路直奔高流山那边追人去了。 “阳子大概已经跑得很远了,真对不起她。阳子啊——”我向前方大声呼喊,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咱们走吧!”阿亚把背包往上挪了挪,“反正就这一条路而已。” 云雀在空中欢快地鸣啭。上一次像这样漫步在故乡春日的山间小路上,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绿草如茵,低矮的灌木丛和小池塘零星分布,地面坡度平缓。这要换作是十年前,城市人必定会大赞这里是绝佳的高尔夫球场。不仅如此,瞧,这片原野也开始慢慢有人开垦,民房屋顶闪闪发亮。阿亚一一告诉我,那一边是重建的村落,另一边是邻村的分村云云。我一边听,一边由衷地感受到金木町总算开始发展、繁荣起来了。我们即将走到上山的坡口,仍是不见侄女的身影。 “阳子到底上哪儿去了?”我遗传到母亲爱操心的脾性。 “呃……应该找得到人吧!”新郎虽然有些难为情,还是表现出镇定。 “不管怎么样,先打听看看吧!”我摘下人造羊毛短纤的帽子,向路旁田里干活的农人施了一礼,问道,“有没有一个穿洋装的年轻小姐从这条路上跑过去?”那个农夫回答:“有。她好像很急,几乎是跑着赶路的。”我在脑中想象着侄女在春日的乡间小路上,急急忙忙追赶新郎的模样,心中涌出一阵暖流。我们往山上走了一段路,只见侄女笑着站在落叶松的树荫下。她说,一路赶到这里都没见到我们,想必随后就到,于是待在这里采了些蕨菜。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疲态。听说这一带遍地是山菜,有蕨菜、土当归、蓟草、竹笋等等;到了秋天,还会有绿菇、土被菜、朴蕈等菇类。按阿亚的形容来说,就是长得像“铺满了”整座山头似的,甚至还有人远从五所川原和木造等地专程来采摘的呢。 “阳子小姐可是一位采菇高手!”阿亚又补了一句。 “听说亲王殿下也曾经莅临过金木町吧!”我边爬山边问。 “是的。”阿亚非常恭敬地回答。 “真是非常荣幸呀!” “是的。”阿亚的语气显得紧张。 “殿下经常来金木町这样的地方吗?” “是的。” “是坐汽车来的吗?” “是的,殿下是坐汽车来的。” “阿亚也拜见过殿下吗?” “是的,我有幸拜见过。” “阿亚好幸运啊!” “是的。”说完,阿亚拿起绑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黄莺在歌唱。紫罗兰、蒲公英、野菊、杜鹃、白水晶花、通草、野玫瑰,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花,在山路夹道的绿草中欢欣地绽放。低矮的柳树和槲树纷纷吐出了新芽,还有愈往山顶长得愈茂密的矮竹。尽管这只是一座不到两百米高的小山,但视野相当开阔,站在这里就能够把整个津轻平原的每个角落尽收眼底。我们驻足俯瞰平原,聆听阿亚的解说,再向前走一小段,眺望津轻富士的美景,赞不绝口,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山顶。 “这就是山顶吗?”我问了阿亚,有些怅然若失。 “是的,这里就是山顶。” “就这样哦?”我嘴上虽这么说,却沉醉在眼前津轻平原铺展开来的春光美景之中。岩木川宛如一条细细的银线,熠熠发亮,而银线尽头那犹如古代明镜般闪烁着混沌光辉的,应该是田光沼吧?再往更远处看去,那片朦胧的白雾,好像是十三湖。十三湖又叫作十三潟,在《十三往来》 (78) 中有记载:“津轻之大小河流共十三条,聚于此地合成大湖,且不失各河川之固有本色。” 这座湖位于津轻平原的北端,包括岩木川在内的十三条大小河流,流经津轻平原汇聚于此,湖周大约三十公里,但由于河水夹带了大量的土石,以至于湖底较浅,最深处只有三米而已。湖水因为海水的流入而变成了咸水,不过岩木川注入的河水也不少,所以接近河口处是淡水,而鱼类也有淡水鱼和咸水鱼一起栖息于此。 这座湖面向日本海开口的南侧,有一个名叫十三的小村落。有一种说法是,这一带早在七八百年前已经由津轻的豪族安东氏开垦为根据地了。此外在江户时代,这里曾和北方的小泊港协力运出津轻的木材和稻米,繁荣一时,如今已看不到过去的荣景了。在这座十三湖的北边,可以看到权现崎,不过这附近开始进入国防要地了。 让我们换个角度,把目光放到比前方的岩木川更远的那道清澈的蓝,那里是日本海,沿岸的七里长滨同样尽收眼底。从北边的权现崎,到南边的大户濑崎,视野辽阔,一览无遗。 “这地方真好!要是我,就选在这里建城——” 话没说完,我就被阳子打断了:“那到了冬天怎么办?” “唉,这地方要能不下雪就好了。”我顿时有些忧郁,叹了一声。 我们越过山顶,走到谷底,在河边解开了饭盒。浸在山溪里的啤酒喝起来格外冰凉畅快。侄女和阿亚喝的是苹果汁。吃喝之际,我陡然瞥见一物。 “蛇!” 侄女婿迅即一把抓起脱掉的上衣站起身来。 “别紧张,别紧张!”我伸手指向山溪对岸的岩壁说道,“那条蛇想爬上那面岩壁呢。” 只见那条蛇从湍流中猛然抬头,眼看着爬上了岩壁一尺左右,便噗噜噜地掉下来了。然后它又滑溜溜地爬上去,再一次落下来了。那条蛇就这么锲而不舍地试了二十趟左右,终于精疲力竭地放弃了爬上去的念头,浮在水面上由着溪流将它长长的身躯推向我们这边来。这时,阿亚站了起来,拿起约莫两米长的树枝无声地走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噗”地一下刺进溪里,发出了“呲哧”的异声。我们三人都把视线移开了。 “死了吗?死了吗?”我语声可悲地连连追问。 “被我解决掉了。”阿亚连同树枝一起扔进了溪里。 “应该是蝮蛇吧?”尽管阿亚已经收拾了那条蛇,我还是很害怕。 “要是蝮蛇,我就活捉了。刚刚的是青蛇。蝮蛇胆可以拿来当药材。” “这山上也有蝮蛇吧?” “是的。” 我闷闷不乐地喝着啤酒。 阿亚第一个吃完饭盒,接着拖来一根粗大的木材,扔进溪流充作踏脚处,旋即轻巧地纵身跳到了对岸,然后攀上对岸的山壁,看来像是在采集土当归和蓟草之类的山菜。 “太危险了啦,没必要特地爬到那么危险的地方,还有其他地方长得也不少呀!”我提心吊胆地数落了阿亚冒险的举措,“阿亚一定是太兴奋了,才会故意爬上危险的地方,想向咱们炫耀炫耀他的勇敢吧!” “对对对!”侄女大笑着同意我的分析。 “阿亚!”我大声唤了他,“行啦,行啦!太危险了,别再采了!” “好的。”阿亚答应了,利索地从山崖上滑下来。我总算松了口气。 回程的路上,由阳子背着阿亚摘采来的山菜。我这个侄女从小就是这样不拘小节。归途中,连我这个在外滨时被称赞是“脚力依然宝刀未老”的人都疲惫不堪,连聊天的气力都没了。从山上下来,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城镇旁的木材加工厂里,木料堆积如山,轻轨手推车来回穿梭,呈现出繁荣的盛景。 “金木町果真生气勃勃啊!”我忽然有感而发。 “是吗……”侄女婿像是也有些累了,提不起劲地应了话。 我突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哦,我这个离乡背井的人其实也不大懂,只是觉得十年前的金木町还不像这个样子。当时看起来似乎是个愈来愈萧条的小镇,不是现在这样的。现在感觉好像正逐渐发展起来了呢。” 回到家里,我告诉大哥金木町的风景比我想象中来得优美多了。大哥回答我,上了年纪以后,就会愈发觉得自己家乡的风光比京都和奈良还要美。 第二天,前一日出游的四个再加上大哥大嫂,我们一行六人到一个叫鹿子川水塘的地方,位于金木町东南方大约六公里处。临出发前,大哥有客人来访,其他人便先走一步。大嫂这天穿上了灯笼裤、白布袜和草屐。自大嫂嫁来金木町后,或许这是她头一回前往六公里远的地方。这一天同样风和日丽,比昨天还要暖一些。几个人由阿亚领路,带我们沿着金木川旁森林铁路的铁轨不停地往前走。轨道枕木的间隔很不好走,跨一个嫌窄,可跨两个又嫌宽,简直在刁难人。我没多久就累了,缄默无声,只管拼命抹汗。出游时,天气太好反倒累得快,提不起兴致。 “这一带是洪水泛滥过后留下来的模样。”阿亚停下脚步,向我们说明。紧邻河川旁数公顷的田地上散乱地放着巨大的树根和木材,乍看去还以为是激战过后的战地。就在前一年,金木町遭到了大水侵袭,连我那位八十八岁的外祖母都说她这辈子还没遇过那样吓人的天灾。 “这些树都是从山上冲下来的。”说着,阿亚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太可怕了。”我擦着汗说道,“简直成了一片汪洋嘛!” “确实像是泡在海里。” 告别了金木川,我们又沿鹿子川向上走了一会儿,总算脱离森林铁路的折磨。拐进右边走一小段,出现了一座池周目测应该超过两公里的大水塘,碧水满盈,宛如一鸟啼鸣水更静的仙境。听说这一带以前是一处叫作庄右卫门沼泽的深谷,直到不久前的昭和十六年 (79) ,才把谷底的鹿子川拦了下来,蓄出这座大水塘。水塘边的那座大石碑上,大哥的名字也刻在上面。水塘周围施工时刨挖后的红土峭壁,迄今仍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以至于少了一股天然的肃穆氛围,不过仍能感受到金木町这座小镇的力量。我这个轻浮的旅游评论家站在那里抽起烟来,欣赏着四周景观,随口发表了一段不负责任的感言——这种人为改造的成果,亦不啻为赏心悦目的风景!接着,我又自信满满地领着大家沿着水塘边散步。 “这儿好!这里好极了!”说着,我坐在水塘边一隅的树荫下,“阿亚,你过来看一下,这该不会是漆树吧?” 我要是碰了漆树会过敏发痒,接下去的旅程可就苦不堪言了。阿亚回答这不是漆树。“那么,那棵树呢?我觉得不大对劲,你仔细瞧一瞧!” 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我是认真的。阿亚又说那棵也不是漆树。我这才真的安了心,决定在这里揭开饭盒野餐了。我喝着啤酒,高兴地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小学二三年级时远足的趣事。那一回去的是离金木町约莫十四公里的西海岸,一个叫高山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非常兴奋。当时带队的老师比我们更兴奋,一看到海就叫我们面对大海排成两列,齐声合唱《我是大海之子》 (80) 。 这本来该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唱的歌,可我们分明是生来头一回看到大海,却非得要我们唱起“我是大海之子,站在白浪滔滔的岸边松林里”,实在太古怪了。我虽还是个孩子,却已感到难为情,没法放声大唱。而且我在那一趟远足时格外讲究服装,戴上宽边的麦秆帽,持着哥哥攀爬富士山时用过的那根白木手杖,上面还清晰地烙有几个神社的印记。本来老师要求我们穿草屐,尽量轻装出游,可我偏要穿上累赘的裙裤、长袜和系带高筒靴,就这么风姿绰约地出发了。结果走不到四公里,我就累垮了。先是脱去了裙裤和高筒靴。接着,老师让我穿上一双快要磨穿底的草屐,而且还不成对,草屐上的夹带一只是红的,另一只则是草绳。再过一阵子,麦秆帽摘掉了,手杖也交给别人帮忙拿,到最后终究上了学校雇来载病秧子的货车。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出发时的光鲜亮丽,只见我一手拄着手杖,另一手则拎着高筒靴,其状可悯。我活灵活现地转述这段惨兮兮的经历时,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 “嘿!” 有人在喊我们,是大哥的声音! “在这儿!”我们也异口同声地回应。阿亚跑上前去迎接。没多久,大哥提着冰镐出现了。可这时我已把带来的啤酒全都喝光了,顿觉非常尴尬。大哥很快就吃完饭盒,然后大家一起往水塘的尽头走去。倏然传来了好大的拍翅声,有水鸟从塘面飞起。我和侄女婿互看了一眼,同时不置可否地点了头。我们好像都没自信说出来那到底是大雁抑或野鸭?总而言之,一定是野生的水鸟。蓦然间,我感受到一股深山幽谷的灵气。在我前方的大哥驼着背,踽踽而行。 上一回和大哥这样结伴同行,是几年前的事呢?记得约莫在十年前,在东京近郊的乡间小路上,大哥也是这样驼着背,踽踽而行。我落在他后面数步之遥,望着大哥的背影,一个人哭眼抹泪地跟在后面走。或许从那次之后,我们就不曾像今天这样走在一起了。那起事件,我不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大哥的原谅,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就如同一只裂了缝的碗,再也无法复原一样,任凭我百般努力,都无法回到从前。津轻人的性格尤其无法尽释前嫌。我想,往后只怕不再有机会和大哥相偕外出踏青。水柱冲下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水塘的尽头有一处当地的名胜,叫作鹿子瀑布。走没多久,高约十五米的涓细瀑布,就在我们的脚下出现了。换句话说,我们是沿着庄右卫门沼泽的边缘,一条宽仅一尺的危险小径走到这里的,右手边是陡峭绝壁,左脚下面就是深壑断崖,而深不见底的幽青瀑潭则盘踞在谷底。 “我瞧着有些发昏了。”大嫂半开玩笑地说着,抓着阳子的手臂怯懦懦地往前走。 右边的山腰上,杜鹃花相互争奇斗艳。大哥把冰镐扛在肩上,每看到一簇盛放的杜鹃花,都会放慢脚步。除了杜鹃花,紫藤花也准备绽放了。这条路逐渐变成下坡,我们走到了瀑布口。大约两米宽的小溪中间摆着一只树墩,以树墩为途中的踏脚处,只消两步即可轻松跨过溪流。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腾步过溪,最后只剩下大嫂一个。 “我不敢。”大嫂直笑着说不行,迟迟无法过河。瞧她腿脚瘫软,真没法跨出步伐。 “你背她过来。”大哥吩咐了阿亚。可即便阿亚走到大嫂身边,大嫂仍是连连笑着摆手,嚷着自己不成。这时候,阿亚不晓得打哪儿来的气力,抱来一个庞大的树墩,扑通一声扔到了瀑布口。嗯,这么一来,总算把桥架好了。大嫂这才开始战战兢兢地踏出脚步,但还是迟疑着不敢迈开步伐。她伸手搭着阿亚的肩头,好不容易才过了一半,接下来的溪水比较浅,她干脆从临时搭的树墩跳进溪里,哗啦啦地涉水而过,这一来,灯笼裤脚和白布袜及草屐全都湿透了。 “我这根本和从高山远足回来没两样嘛!”大嫂拿我方才转述去高山远足的惨痛记忆调侃,笑着打趣道。阳子和她的夫婿也爆出了大笑。唯独大哥一人回头问道:“啊?怎么了?”大家立时噤口收住了笑声。我见到大哥满脸的纳闷,本想向他解释缘由,又觉得说出来显得傻气,实在没有勇气再一次解释“高山远足”这个话题的来龙去脉。大哥不发一语,兀自迈步而去。大哥总是这般孤单。 (1) 齐明天皇(五九四—六六一):日本第三十五代与第三十七代天皇,原为舒明天皇的皇后,舒明天皇崩殂之后,为避免皇子争夺皇位而亲自即位,称号皇极天皇,其后让位孝德天皇,再于孝德天皇崩殂之后于飞鸟板盖宫之皇居即位,称号齐明天皇,翌年迁都至飞鸟冈本宫,在位七年。 (2) 越:古代对现今北陆地区及奥羽地区之日本海沿岸的通称。 (3) 国司:律令制中的首长,此处借用为该地的首长。 (4) 阿倍比罗夫(五九二—七一○):日本飞鸟时代的武将。 (5) 郡领:律令制的地方官,层级较国司为低,统治一郡,多半由当地的豪族担任与世袭。 (6) 坂合部连石布:齐明天皇时代的遣唐使。 (7) 熟虾夷:顺服朝廷的虾夷族民。 (8) 都加留:日文发音与“津轻”相同。 (9) 元庆:日本年号,用于八七七年至八八五年。 (10) 出羽之夷:虾夷族民。 (11) 藤原保则(八二五—八九五):日本平安时代前期的官僚,八七八年出任出羽权守,镇压虾夷叛乱。 (12) 斗南:斗南藩。一八六九年,设于北郡(下北、上北郡)、三户郡、二户郡之藩属,藩主为松平容大。会津藩于东北战争败仗后被移封此处。 (13) 镇守府:奈良至平安时代(七一○—一一九二年),于陆奥国负责管辖虾夷事务之军政官厅,及至镰仓幕府(一一八五年)成立后才废止。 (14) 藤原秀乡(生卒年不详):俗称俵藤太,平安时代初期的武将,于讨伐平将门时消灭了平将门而立下大功,受封下野守,后代子孙成为支配关东中央地区的武士家族诸氏之祖。相传其曾一箭射中作乱乡里的大蜈蚣,为民除害。 (15) 藤原秀荣(一○九六—一一九三?):津轻族谱上的津轻氏远祖,十三氏之祖,居于十三凑。 (16) 康和:日本年号,用于一○九九年至一一○四年。 (17) 明应:日本年号,用于一四九二年至一五○一年。 (18) 天文:日本年号,用于一五三二年至一五五五年。 (19) 元龟:日本年号,用于一五七○年至一五七三年。 (20) 天正:日本年号,用于一五七三年至一五九二年。 (21) 丰臣秀吉征伐并消灭了北条氏政与北条氏直父子的战役,从此完成统一全国的大业。 (22) 文禄:日本年号,用于一五九二年至一五九六年。 (23) 肥前名护屋:佐贺县东松浦郡镇西町的地名。丰臣秀吉出兵攻打朝鲜时,以此地作为阵地。 (24) 上野国:现在的群马县。 (25) 孝德天皇(五九六—六五四,在位期间为六四五—六五四年):日本第三十六代天皇,即位前原名轻皇子,齐明天皇之弟,由中大兄、中臣镰足发动宫廷政变后即位,在位期间推行政治与经济改革,史称大化革新,并定年号大化,创日本年号之始。 (26) 中大兄皇子(六二六—六七一,在位期间为六六八—六七一年),日本第三十八代天皇天智天皇即位前的名字。与中臣镰足一同发动宫廷政变,消灭苏我氏之后,以皇太子身份于孝德天皇与齐明天皇两朝代间协助推行大化革新,不遗余力。 (27) 皇纪:日本的一种纪年体,以《日本书纪》中记载的神武天皇即位之年(公元前六六○年)定为皇纪元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已不常使用。 (28) 四道将军:崇神天皇为镇抚诸国,派遣四位皇族将军前往北陆、东海、西海、丹波等四地平定,合称四道将军。崇神天皇为日本第十代天皇,为考古上可考证之最早一代天皇。 (29) 日本武尊(生卒年不详):景行天皇之子,原名小碓尊,相传魁梧而力大,足智多谋,先奉天皇之命前往九州岛讨伐熊袭民族的川上枭帅,后又东征虾夷之乱。《古事记》与《日本书纪》均对这位远古英雄有传奇性的描写。 (30) 大化革新:大化元年(六四五年)六月,中大兄皇子与中臣镰足等人发动宫廷政变,诛灭苏我一族之后,孝德天皇即位并推行政治、经济改革,史称“大化革新”。 (31) 镇所:奈良时代为镇卫陆奥与出羽之虾夷族而设置的兵将驻地,之后改称为镇守府。 (32) 弘仁:日本年号,用于八一○年至八二四年。 (33) 奥州十二年合战,前九年是指平安时代后期,源赖义与源义家父子率领关东的武士镇压陆奥豪族安倍赖时、安倍贞任、安倍宗任父子,实际上这场战争自永承六年至康平五年(一○五一—一○六二年)前后陆陆续续打了十二年,源氏的势力亦随着后三年的战役奠定其在关东地区的势力。后三年:平安时代后期,自永保三年至宽治三年(一○八三—一○八七年),紧接着前九年的战争于奥羽地区发生的战争,为清原真衡与清原家衡、清原清衡之间的纷争,清原真衡死后,换成清原家衡和清原清衡对战。陆奥守源义家在清原清衡的请托之下进攻金泽栅,协助清原清衡取得最后胜利,结束了整场战争。 (34) 文治:日本年号,用于一一八五年至一一九○年。 (35) 萨长土三藩:萨摩藩、长州藩、土佐藩,又合称“勤皇三藩”。 (36) 本书写于一九四四年,换算为皇纪二六○四年。 (37) 律令制下的行政区域。东海道从伊势、志摩开始到常陆的沿海区域,以及甲斐武藏;东山道包括近江、美浓、飞驒、信浓、上野、下野、陆奥、出羽等八国。 (38) 喜田贞吉(一八七一—一九三九):日本的历史学家与考古学家,于东京帝国大学研习本国史,后任京都帝国大学教授。 (39) 藤原秀衡(一一二二?—一一八七):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藤原基衡之长子,奥州藤原氏之第三代当家主,历任镇守府将军、陆奥守。 (40) 藤原泰衡(一一五五或一一六五—一一八九):日本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藤原秀衡之长子,奥州藤原氏之第四代,亦是末代当家主。 (41) 土豪:津轻地区的豪族。源赖朝平定奥州后,任命安东氏为津轻代官,亦即地方官。 (42) 虾夷管领:镰仓幕府的官衔,又称虾夷代官,由安东氏世袭,管辖奥州及北海道渡岛的虾夷族,负责防卫边境、征收贡税。 (43) 松前藩:日本江户时代位于津轻郡(位于现今北海道的南端)的藩国,在幕府认可下统治虾夷地。 (44) 五铢钱:中国古代铜币之一,重量五铢,汉武帝于公元前一一八年开始铸造,流通至隋代。 (45) 《今昔物语集》: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民间故事集,全书共有三十一卷,收录一千多则故事,其中第八、十八、二十一卷已佚失,分为天竺(印度)、震旦(中国)和本朝(日本)三部分。 (46) 安倍赖时(?—一○五七):日本平安时代后期陆奥国的豪族武士,担任奥六郡之郡司,因不服从中央指示,发动前九年战役,遭到源义家歼灭。 (47) 安倍贞任(一○一九—一○六二):日本平安时代后期武将,与父亲安倍赖时不服朝廷而叛变,遭到源赖义与源义家讨伐,于厨川栅战败而亡。 (48) 安倍高星(生卒年不详):安倍贞任之子,相传为藤崎安东氏之远祖。 (49) 长髓彦:日本神话中人物,大和国鸟见的土豪。神武天皇东征时遭其奋力抵抗,僵持不下之际忽然飞来一只金色的老鹰停在神武天皇的弓上,其耀眼的光芒使得长髓彦顿时目眩而无法作战。 (50) 安日:藤崎安东氏的远祖。 (51) 镰仓役:需要缴纳税赋给镰仓幕府之地区。 (52) 无役:无须缴纳税赋。 (53) 守护使不得擅入之地。由幕府划定特定区域禁止守护使(地方官)入征收赋税与逮捕罪犯,例如寺院神社、权贵庄园。亦即免除诸役,不可侵犯之地。 (54) 北条高时(一三○三—一三三三):日本镰仓幕府第十四代执权,在位期间动乱迭起,先后有正中之乱、元弘之乱,并于元弘之乱遭到新田义贞大败而自杀身亡。 (55) 吉野朝:日本的南北朝时代(一三三六—一三九二年),属于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年)的初期,朝廷分裂为以大和国吉野行宫为首都的南朝,还有以山城国平安京为首都的北朝,双方各自主张其正统性,后世学者主张以南朝为正统的,则称此时期为“吉野朝时代”。 (56) 被官:日本律令制度下,从属于上级官厅的下属官厅,或是下属官厅的官吏。 (57) 《奥州小径》:日文原名《奥の细道》,日本江户时代俳谐游记,松尾芭蕉之代表作,记叙其自元禄二年(一六八九年)三月至九月间游历东北与北陆地区的旅行记事,于元禄七年出版。 (58) 佛堂:设有日式佛龛的房间。日式佛龛外观为木雕小阁,日本一般家庭多半用以奉祀祖先牌位,与中国安放佛像的用途不尽相同。 (59) 背靠壁龛而坐的位置为该房间的上座。 (60) 太宰治的二哥津岛英治。 (61) 平福穗庵(一八四四—一八九○):日本画家,生于秋田县。 (62) 平福百穗(一八七七—一九三三):日本画家,生于秋田县,画家平福穗庵的四男。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后组成无声会,在画坛致力推展自然主义潮流,报纸插画作品广受好评,晚年的写实画作具有南画风格。此外,其亦为阿罗罗木派的歌人。 (63) 建部绫足(一七一九—一七七四):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国学家、读本作者、俳人、画家。生于江户,于青森弘前长大,二十四岁时离开家乡辗转诸国,师事贺茂真渊,活跃于各领域。 (64) 农会:据一八九九年日本颁布的《农会法》,为达改良与发展农业之目的而成立之地主与农民团体,分为市町村农会、道府县农会、帝国农会等层级,于一九四三年改制为农业会。 (65) 檀林派:于松尾芭蕉成为主流之前的俳风,诙谐而幽默,首位倡导者为西山宗因。 (66) 根据各务支考的《葛之松原》记载,最初只有“忽闻蛙跃荡水镜,余音尚飘空”而已,宝井其角原想将前五字吟作“棣棠花金灿”,但松尾芭蕉吟为“幽然古池寂”。 (67) 宝井其角(一六六一—一七○七):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俳人,初期以母系姓氏自称本,其后改称宝井,为松尾芭蕉门下弟子,蕉门十哲之第一门徒,与松尾芭蕉一同确立并推广蕉式俳风,及至松尾芭蕉死后,以轻妙而潇洒的俳谐开设江户座,成为江户俳谐的领导主流。 (68) 语出江户时代知名俳谐师小林一茶(一七六三—一八二八)的俳句。 (69) Femme:法文的“女性”。 (70) 这两个名称的日语发音相近,“高流”读作“takanagare”,“高长根”读作“takanagane”。 (71) 拓士:前往中国东北“满洲”殖民之人。 (72) 秩父亲王(一九○二—一九五三):日本昭和天皇之弟,大正天皇之第二皇子雍仁亲王,于一九二二年创立秩父宫家。陆军大学毕业,官拜少将,于一九四○年结核病发病后离开军队疗养。酷爱运动,亦担任日本田径联盟、日本橄榄球协会等总裁。 (73) 一九三五年。 (74) 朝香亲王(一八八七—一九八一):日本久迩宫朝彦亲王(伏见宫邦家亲王之第四子)第八皇子鸠彦王于一九○六年创设的宫家,于一九四七年废止宫号。 (75) 高松亲王(一九○五—一九八七):日本大正天皇第三皇子光宫宣仁亲王于一九一三年赐号。曾任日法协会、日义协会、日本丹麦协会等总裁。 (76) 一九三八年。 (77) 日本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朝服,依身份季节由五至十二件和服配搭组成。在中衣外面一件件套上和服,愈外层的袖长愈短,可看到叠穿的多层袖口。 (78) 《十三往来》:相传于建武年间(一三三四—一三三八年)由相内山王坊阿吽寺的弘智僧人所撰写,描述十三安东氏的繁荣景貌。 (79) 一九四一年。 (80) 《我是大海之子》:首支被日本文部省选入小学音乐课本的歌曲。 西海岸 前文里曾多次提到,我虽在津轻出生、成长,但迄今却对津轻这块土地一无所知。靠近日本海的津轻西海岸,除了在小学二三年级时那趟“高山远足”去过之后,我就不曾造访了。所谓的高山,其实只是一座海边的小山。距离金木町正西方十四公里左右,有座居民约有五千人、名叫车力的大村庄,穿过这里就能到达高山了,听说那里的稻荷神社 (1) 特别出名。不过,毕竟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唯有穿了不合时宜服装去远足的记忆,依旧深深地留在心里,其他的印象都很模糊。因此,我早已计划要趁这个机会好好逛一逛津轻的西海岸。 去鹿子川水塘踏青后的第二天,我从金木町出发,于上午十一点左右到达五所川原,并在这个车站换乘五能线 (2) 火车,坐了不到十分钟,便抵达木造车站了。木造町还属于津轻平原上的一座小镇,我打算在这里稍作逗留。走出车站一看,感觉这是一座古老而悠闲的小镇。这里的居民大约有四千人,好像比金木町少了一些,但小镇的历史相当久远。碾米厂里机器运作的咚咚声响,听起来颇为慵懒。不知道是哪一家屋檐下的鸽子,咕咕叫个不停。这里是我父亲出生的故乡。我那在金木町的津岛家,几乎历代都是女系家族,必须招婿入门。父亲是这座小镇一户M姓世家的三男,进了我家当门婿,接任不晓得第几代的当家主。父亲在我十四岁时过世了,只能说我对这位父亲的了解实在不多。这里再次引用本人作品《回忆》中的一个段落: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很少待在家里。即便在家,也很少和孩子们相处。我始终畏惧父亲。我一直很想要父亲的钢笔,却不敢说出来,闷在心里左思右想。终于,一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假装说梦话,不停小声念着“钢笔、钢笔、钢笔……”,企图让正在隔壁房间跟客人谈话的父亲听见。理所当然,我的盼望既没有传到父亲耳中,也没有送进他的心里。 有一回,我和弟弟跑进堆满米袋的库房里开心玩耍,父亲站在门口连声呵斥:“小子,出来!出来!”屋外的光线从父亲的背后射了进来,我只看到一个高大又漆黑的身影。即便时过境迁,直到今天一想起当时的恐惧感,依然令我很不舒服。(中略)翌年春天,积雪仍深的时节,我父亲在东京的医院里吐血身亡。附近的报社出了号外刊登父亲的讣告。比起父亲的死讯,这种惊天动地的头条大事更令我兴奋不已。我的名字也在遗属名单中被刊上了报纸。 父亲的遗体躺在庞大的棺木里,被放在雪橇上运回了故乡。我随着众多镇民一起去到邻村附近迎接。不久,从树林后面接二连三滑出几台带篷雪橇,月光映洒下来,那幕情景真是美极了。 第二天,家人都聚集到安放父亲棺木的佛堂里。在揭开棺盖的时候,大家都放声大哭。父亲像在安睡中,高挺的鼻梁苍白泛青。听着大家的哭声,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关于我父亲的记忆,可以说大概就是这些了。父亲过世以后,大哥表现出来的威严,并不亚于父亲。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安心地仰赖他,也从未因为失去父亲而感到寂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不礼貌地寻思: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有一天,我在东京的陋屋里打盹,父亲来到了我的梦中,告诉我他其实没有死,只是基于政治上的考虑而不得不佯装死亡。梦里的父亲比我记忆中的面容来得疲惫而显得衰老,令我对他百般思念。讲我的梦境也没什么意思,总之,事实是,近来我有股愈来愈强烈的欲望,很想了解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父亲的几个兄弟都患有肺疾。父亲虽没染上肺结核,但也是由于某种呼吸系统的疾病导致吐血身亡的。他离开人世时是五十三岁,这在我幼小的心中已经觉得是很老的人,应该算是寿终正寝了;然而放到如今的时代,区区五十三岁迎接死期,别说是老迈颓龄的寿终正寝,根本是英年早逝! 我曾托大地想过,倘若父亲能多活几年,也许能为津轻做出更伟大的贡献。我一直很想亲眼看看,我的父亲是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又是在什么样的乡镇长大成人的。木造町只有一条街道,房屋沿着路的两边栉比鳞次。家家户户的后面都有翻过土的大片水田,田间的小路边还有成排的白杨林荫道。来到津轻的这几天,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白杨树。我当然应该在其他地方看过许多白杨树,但唯独木造町的白杨树那淡绿的嫩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令人怜爱,让我留下了十分鲜明的印象。 从这里远望的津轻富士,也和从金木町看到的姿容一模一样,像个纤瘦的绝世美女。传说中,这种能够看到美丽山景的地方,必定盛产稻米和美人。这地方确实盛产稻米,至于美人如何呢?是不是也和金木町一样,没法给个肯定的答案呢?关于那个传说,我甚至怀疑恐怕正好相反吧——在能够看到岩木山美丽山容的地方,应该是……哦不,就此打住吧。谈论这种话题,往往会惹人不悦,我这个只在镇子里转了一圈后讲风凉话的游客,或许没有资格妄下定论。那天的天空同样万里无云,唯一一条从火车站笔直延伸而出的水泥路面热气蒸腾,好似淡淡的春霞一般。我漫不经心向前走去,脚上的胶底鞋像猫儿一样悄然无声,春天的暖意熏得我脑袋发蒙,居然把木造警察局的牌匾字样看作是木造的警察局,还兀自点头,心想这公署果真是用木头建造的,顿了一瞬才茅塞顿开,不禁苦笑着自嘲。 木造町是个“笼阳”的小镇。所谓“笼阳”,就是像往昔银座的店家会在午后烈阳发威时,在店门前同时撑开遮阳棚,想必诸位读者都曾凉爽地由那种遮阳棚下方走过,也会觉得像是一条临时搭建的长廊;换言之,如果把那一条以布棚遮阳的长廊,想成是从家家户户的屋檐伸出两米宽的永久性遮阳檐,那便是北国的“笼阳”了,这样想象就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它并不是为了遮阳而搭建的。这可不是东京的那种摩登玩意儿。它是为了在积雪极深的冬天,方便街坊相互走动,就把相邻家户的长屋檐紧紧连在一起,于是搭出了一条室外长廊。如此一来,即使在暴雪狂作的时候,也不用担心得冒雪出门,可以舒服地到外面买东西,因此成为当地人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外,它还可以充当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也不会发生东京人行道那样的危险,下雨时走在长廊下得以避免淋湿,更不用说像我这种被春阳的暖意蒸得发昏的旅人,恰好可以冲进这里面享受片刻的凉意。尽管坐在店里的人们好奇盯瞧的目光教人有些招架不住,总之很感谢这条长廊的存在。 根据一般的说法,所谓“笼阳”的片假名应该是“小店”的谐音,可我认为应该套上“隐濑”或是“隐日” (3) 的汉字去做解释更容易理解。想到这里,我不禁自鸣得意了起来。我沿着这条笼阳长廊,走着走着,来到了M药品批发店。这就是我父亲的老家了。我过门不入,没有绕进去,继续在笼阳里面往前走,心里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办。这座小镇的笼阳真的很长。津轻的古老城镇似乎多数都有这种笼阳走廊,但像木造町这样,整座小镇都由笼阳连贯起来的地方,应该并不多见。依我之见,木造町应该叫笼阳小镇了。 我再往前走了一小段,终于走到了长廊的尽头,我在这里叹了一声,向右转身折返。到今天为止,我还不曾造访M家,也没来过木造町。或许在孩提时候曾让人带来这里玩过,在我则完全没有印象。M家这一代的当家主比我大上四五岁,为人爽朗,以前就不时来金木町游访,和我相熟。我想,就算现在上门拜访,应当不至于遭到白眼,可毕竟我的来访实在唐突。倘若以我这身破烂装束,没什么要事却登堂入室,堆起谄媚的笑容向M先生打起招呼说好久不见了,想必他会瞪大眼睛,心想这家伙在东京终于没法糊口了,横竖是跑来找他借钱的吧。就算告诉他,我只是想在死前看一眼父亲的老家,只怕愈发显得虚情假意。都已经是长了岁数的大男人了,那种话就是撕烂了嘴也讲不出口,不如现在就打道回府吧! 我烦恼不已,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M药品批发店的门口。我再也没有机会来第二趟了。就算是没面子也无妨。进去吧!我霍然下定了决心,朝店里打了一声招呼。M先生走了出来。“哎呀!嘿!稀客稀客!”热情如火的他,不由分说就把我连扯带拉地送进客厅,硬是把我推到了壁龛前的上座,“喂,人呢?送酒啊!”他吩咐了家里人,不到两三分钟,酒就上桌了。动作真是利落。 “久违了,真是久违啦!”M先生自己也豪爽地大口喝酒,“多少年没来木造啦?” “这个吗……就算小时候来过,起码有个三十年了吧?” “我想也是,我想也是!来来来,喝吧!来了木造就甭客气啦!太好啦!真是太好啦!” 这栋房子的隔间跟我那金木町的家非常相像。听说,金木町现在的房子是我父亲当了门婿之后不久,亲自设计与大幅改建的。这下我终于懂了。原来到了金木町的父亲,只是把隔间改成与自己的老家一样罢了。我好像可以明了身为门婿的父亲当时的想法与感受,不由得会心一笑。有了这层体会后,就连院子里的树木和石头的摆置,看上去都似曾相识。即便只是发现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仿佛已经感受到死去父亲“感性的一面”了。单是这一点,这趟来M先生家已是不虚此行了。M先生似乎准备要好好款待我一番。 “不了,请别忙。我得搭一点钟的火车去深浦才行。” “深浦?去干什么?” “也没什么要事,只是想去看一看。” “要写书吗?” “嗯,也有这个打算。”我总不能说得趁自己还没死之前到处走走逛逛这种扫兴的话。 “那,木造町的事也会写进去吧?既然要写木造町的事……”M先生神态自若地说,“首先希望你能写下供给稻米的数量。根据警察局辖区内的统计,咱们木造警察局辖区是全国第一!很厉害吧?是日本的第一名呢!我想,这可以说是我们努力的成果。当这一带的稻田缺水时,我就跑去邻村讨水,终于得到了今天的成就。就像是大醉虎 (4) 摇身一变,成了水虎大明神 (5) 一样呢。我们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地主就游手好闲。我虽然脊椎不大好,可也下田除过草呢。嗯,想必下回你们东京人也能配给到一大包香喷喷的白米饭喽!”这话真教人欣慰无比。M先生从小就是个豁达大度的人。他那双像孩子般浑圆的眼睛很有魅力,深受当地民众的爱戴。我好不容易才谢绝了他的再三挽留,总算赶上了下午一点开往深浦的火车,并在心中祈求M先生永远幸福平安。 从木造町搭乘五能线火车行驶大约三十分钟,途经鸣泽和鲹泽,这里便是津轻平原的尽头了。火车接下来沿着日本海岸奔驰,右手边可以望见大海,左手边不远处即为出羽丘陵北侧山脉的尾端。约莫一个小时过后,右边的车窗出现了大户濑的罕见奇景。据说这一带的岩石全都是凝灰角砾岩 (6) ,受到海水侵蚀后变成了平坦而掺杂着灰绿色的岩盘,在江户时代末期露出了海面,简直像是妖魔鬼怪从海里爬出来一样。 由于这里宛如能够一次招待数百人的海边宴会厅,因而起名为千叠敷 (7) ,再加上岩盘的表面分布着许多圆形坑洞盛满了海水,看来就像斟满了美酒的大酒杯,因为被叫作杯沼。话说回来,能把那么多直径三十到六十公分的坑洞全看成了酒杯,想来命名的人必定是个酒豪。这一带海岸尽是奇嶙怪岩耸立,怒涛一波波冲刷着岩脚。——倘若以上这段描述写在名胜导览手册里,倒是未尝不可;但事实上,这里的“风景”十分普通,可以说是全国各地处处可见,并不会给人带来像外滨北端海边那种奇特的震撼,也因此不具有外地人所无法理解的那种津轻特有的佶屈乖僻。换句话说,这里已经受到了文明的开化,经过人类的熏陶,呈现出一种开朗的顺从氛围了。 那位竹内运平先生在《青森县通史》中,也记载着从这地方往南的区域,以前并不属于津轻的领地,而是秋田的领地,后来在庆长八年和邻藩的佐竹氏谈判,才把这里纳归津轻所属。的确,从这一带开始的风光,似乎不大像津轻了。不过,这只是我一个过路客不负责任的第一印象。这里既没有津轻那种不幸的宿命,也不再有津轻独特的“笨拙”。即便只欣赏了此地的山光水景,也能感觉得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充分展现出智慧,体现出文化熏陶,没有愚蠢的傲慢。从大户濑再经过约莫四十分钟,就到了深浦。这座海港小镇同样呈现出在千叶县海边渔村常见的那种温良恭俭和谨言慎行,说难听点,就是城府深密,噤默无言地送往迎来。也就是说,他们对外来游客没有丝毫的好奇。我绝不是把深浦给人的这种感觉,当成该地的缺点说出来,而是认为假如不是抱持这样的心态,说不定人们在世上就会活得很痛苦。这或许正是成年人展现出来的成熟样貌——拥有某种深藏不露的自信。 这里没有在津轻北部看到的那种孩子气的恶作剧。津轻的北部好比是半生不熟的蔬菜,这地方的则已经炖得软烂了。啊,就是这样没错!只消这样做个比较,一切就不言自明了。住在津轻内陆的人们,事实上缺乏那种由悠久的历史所衍生而出的自信,连一丁点儿都没有。所以他们才会不得不摆出高傲的姿态,时常恼羞成怒,老是批评别人:“彼为鄙贱之人!”或许就此形成了津轻人的反骨、津轻人的刚愎、津轻人的乖僻,最后领着他们走上了孤独的悲哀宿命。津轻人啊!请抬起头来展露笑容吧!不是有人 (8) 毫不讳言地断定这地方具有即将迈入文艺复兴时期前同样旺盛的崛起力吗?请静静地思考一个晚上:当日本的文化面临了获取偌小的成就后却停滞不前的时期,津轻此地的大业待成,将会给日本带来多么大的希望啊!这一番话,想必会得到激动的连连赞同。然而,在别人溜须拍马下得到的信心,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津轻人应当对此视而不见,对自己深具信心地继续努力下去。 深浦町是位于旧时津轻领地西海岸南端的港边小镇,目前有五千左右的居民。江户时代,幕府派驻了町奉行官,掌理深浦、青森、鲹泽、十三等四浦的町政府,成为津轻藩最为重要的港埠之一。此处的地形是由丘陵环抱的一个小海湾,水深而波平,与吾妻滨的奇岩、弁天岛、行合岬,形成了一连串的海岸名胜。这是一座安静的小镇。渔夫家的院子里,倒挂晾晒着既大又豪气的潜水服,给人一种超然而安心的感觉。沿着火车站前唯一一条主要道路往前直走,即可到达小镇郊外圆觉寺 (9) 的仁王门 (10) 。听说这座寺院的药师堂 (11) ,已经被指定为国宝。我打算参拜过这座药师堂后,就离开深浦。一个已然建设完毕的城镇,只会让旅人备感失落。 我来到海滨,坐在石头上,十分犹豫接下来该往何处去。骄阳当空,时间还早。我忽然想起了东京那间陋屋里的孩子。这趟旅程我本来告诉自己尽量不要想起家里人,但孩子的脸庞乍然飞进了我那空荡荡的心口。我于是起身走去镇上的邮局,买了一张明信片捎回家中。老大得了百日咳,孩子的妈就要生老二了。我心情浮躁,随便拣了家旅舍 (12) 便走了进去。我被领进一间脏污的客房之后,解开绑腿时就迫不及待地要了酒。酒菜很快就上桌,那速度快得出奇,恰恰解了我的酒瘾。 尽管客房很不干净,但餐食还包括用鲷鱼和鲍鱼两种海鲜烹调的各种丰富菜肴。鲷鱼和鲍鱼好像是这座海港的特产。喝完两瓶清酒,离睡觉的时间还早。这趟来到津轻之后,总是受到别人的美食款待,今天是不是该自食其力地喝个够呢?我脑中转着无聊的想法,来到走廊遇上方才送餐的十二三岁小姑娘就问:“还有酒吗?”小姑娘回答:“没有了。”我再追问:“有其他地方喝得到酒的吗?”小姑娘马上回答:“有。”我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问她那家店在哪里。小姑娘告诉我怎么走,我去了一看,没想到是一家挺别致的传统餐馆。我被领到二楼一间十叠大的包厢,窗口能望见海,我在津轻漆 (13) 的餐桌前大模大样地盘腿而坐,连声吩咐女侍快上酒。酒很快就送上来了,下酒菜还没来,对此我已很是感激。通常烹煮饭菜总是比较花时间,店家经常把顾客晾着干等。有个四十岁上下、缺了门牙的大婶,端着酒壶进来。我想问一问大婶深浦有没有什么乡野传说。 “深浦有哪些名胜?” “您去向观音菩萨参拜过了吗?” “观音菩萨?哦,圆觉寺那里俗称观音菩萨呀!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能从大婶身上问出一些古老的故事,然而,包厢却又来了一个圆滚滚的年轻女侍,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地卖弄俏皮话。我实在无法忍受,决定要拿出男子气概坦白以告,于是开了口对她说: “麻烦你下楼去吧!” 我在此向读者发出忠告:男人进了餐馆,千万别口吐真言!这可是我的切身之痛。那个年轻女侍听了,当即板起臭脸站起身来,连着那个大婶也一同起身,两人相偕走了出去。那状况像是一个被赶出了房间,另一个也不好继续待在房里,以免失了朋友间的义气。我在这间大包厢里独饮,远眺着深浦港的灯塔,愈发添了几分旅愁,干脆回到了投宿的旅舍。第二天早上,我落寞地吃着早饭,店老板端着酒壶和小碟子进来了。 “您是津岛先生吧?”店老板问道。 “是的。”我在登记簿里留的是笔名太宰。 “我就说嘛,长得真像呀!我跟您哥哥英治先生是中学的同学。您在登记簿上写的是太宰,所以我当下没发现,可愈看愈觉得和您哥哥长得太像了!” “不过,我留的也不是假名字。” “是是是,这我也知道。我听说了他有个弟弟换了名字在写小说。昨天晚上招待不周,实在抱歉。来,请喝酒吧!这个小碟子里的是腌鲍鱼肠,上好的配酒菜!” 我吃完饭,就着腌鲍鱼肠享用了一壶酒。腌鲍鱼肠确实好吃,真是美味极了!结果,即便来到了津轻的最远程,我依然得到哥哥们势力的庇护。到头来,我恍然惊觉仅一己之力,根本什么事都成不了,方才享用到的珍馐美酒愈发暖人肺腑。总之,我在津轻南端这座港口的唯一收获就是了解到哥哥们的“势力范围”。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不知不觉地又上了火车。 鲹泽。我在深浦搭上回头车,顺道造访了这座古老的港口。这座小镇差不多位于津轻西海岸的中心,在江户时代曾经繁华一时。津轻多数稻米都从这座港口装载运出,而且这里也是传统老式木船来回大阪的启航与终点站。这地方水产丰富,捕捞上岸的海鲜不但是当地居民的盘中飧,更造福了广大的津轻平原家家户户的三餐菜色。不过,这里的人口如今只有四千五百人左右,比木造町和深浦町都来得少,已经渐渐失去了往昔的荣光。既然地名叫作鲹泽,可以想见这里过去的某一段时期,必然能够大量捕获到鲹鱼 (14) ,不过在我小时候,从不曾听过这里盛产鲹鱼,只知道雷鱼特别有名。 近来,东京有时候也会配给雷鱼,所以读者应该听过这种鱼,它的名称也可以写成“ ”或“ ”,体长为十五六公分,没有鱼鳞,把它想成是海里的香鱼,大致就相去不远了。雷鱼是西海岸的特产,秋田更是盛产地。东京人嫌它太油腻,我们却觉得这种鱼的味道非常清淡。在津轻,通常把刚捕上岸的雷鱼掺上淡味酱油直接炖煮后整尾吃完,能够一口气吃上二三十尾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还听说经常举办吃雷鱼大赛,吃得最多的人就能领奖。那些运到东京的雷鱼已经不新鲜了,况且东京人也不懂得该怎么煮雷鱼最为鲜美,所以才会觉得雷鱼不好吃。 在俳句的岁时记 (15) 里,好像出现过“雷鱼”一词,我也记得曾经读过一首江户时代俳人吟咏的俳句,意思是形容雷鱼的味道清淡 (16) ,说不定江户时候的老饕也把雷鱼视为珍馐呢。毫无疑问地,吃雷鱼确实是津轻这地方入冬以后,人们围坐在暖炉边享受的乐趣之一。就是因为这里盛产雷鱼,我才会从小就听过了鲹泽的地名,不过这倒是我头一回来到这座小镇。这是一座背山面海、出奇狭长的小镇,还散发出一股沉沉的酸甜味,让人联想到野泽凡兆 (17) 的俳句“夏夜走街市,酸甜苦辣香四溢” (18) 。这地方就连河水都显得浊浊的。整座小镇弥漫着一种倦怠的氛围。这里虽也有和木造町一样的笼阳长廊,却有些摇摇欲坠,也不如木造町的笼阳那般能够带来凉意。 那一天的太阳赤焰焰地发威,我本想走在笼阳里面躲阳光,可依然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这里卖吃食的店铺很多,教人怀疑这地方以前也许开过不少家所谓的“铭酒屋” (19) 。或许是当时留下来的揽客习惯,当我走过相邻的四五家荞麦面店时,店家居然罕见地站在门口招呼来往过客“歇歇腿再走吧”。我掐算了时辰,恰是晌午,于是走进其中一家稍事休息。一碗荞麦面外带两碟烤鱼,总共四十钱。荞麦面沾汁的味道还不难吃。话说回来,这座小镇实在太长了。沿着海岸就这么一条路,已经走出好远,夹道仍是样貌相同的屋舍,一间接着一间没完没了。我觉得应该已经走了四公里远,总算来到了小镇的尽头,于是循着原路折返。 这地方并没有所谓闹市。一般城镇总会有一处热闹的地方集结了当地的各方势力,即便只是路过的旅人,也能够马上嗅出哪一块就是最精彩的亮点,然而在鲹泽町却找不到这种闹市。这就好比一把折扇的钉轴和螺盖分了家,扇骨也应声散了一地。我心想,这么一来,镇上的各派人马极有可能相互斗争倾轧,不由得想起了德加的那番政治论谈。总之,这座小镇的中枢指挥好像不大牢靠。走笔至此,我不禁没好气地笑了起来。深浦也好,鲹泽也罢,倘使有我喜爱的好友在这些城镇里,热情地欢迎我来到这里,并带我到各地游览与介绍,我愿意抛开自己无谓的第一印象,重新以充满感动的笔触写下“唯有深浦和鲹泽才是津轻的精华所在”这样的字句。事实上,旅游随笔之类的文章根本不足为信。倘使有深浦人和鲹泽人读了我这本书,希望能够一笑置之,因为我的游记根本不具有决定性的权威,更缺乏诋毁你们故乡的影响力。 离开了鲹泽町,我又搭上五能线火车,在下午两点回到了五所川原町。我一出车站,便造访了中先生家。有关中先生的事,我最近已在《归去来》 (20) 和《故乡》 (21) 等一系列作品中有过详尽的描写,此处不再赘述。简单地说,中先生是我的恩人。他曾在我二十来岁多次闯祸的时候,屡屡帮我处理善后,从不曾抱怨。久违的中先生衰老了很多,教我看得心痛。说是去年曾大病一场,之后就变得这般孱瘦了。 “时代真是变样啦!你居然可以穿成这副模样从东京回来?”中先生嘴上消遣,脸上却掩不住欣喜地不停打量我这身乞丐般的装束,“哎,袜子破了呢!”说着,他亲自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双高级袜子拿给我。 “我等会儿想去一趟摩登町。” “哦,很好,快去吧!喂,惠子,领个路!” 中先生尽管瘦得皮里走肉,但那急吼吼的脾气仍是一如往昔。我姨母一家就住在五所川原的摩登町。我还小的时候,那条街叫作摩登町,现在好像改成大町还是什么别的名称了。关于五所川原町,我已在序章中提到了,这里充满了我儿时的回忆。四五年前 (22) ,我曾在五所川原的某家报纸 (23) 上发表过下面这篇随笔 (24) : 姨母住在五所川原,所以我小时候常去五所川原玩,还去看过旭座剧场落成后的首演。记得那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担纲主演应该是友右卫门,我还被梅由兵卫感动得眼泪直流。那是我出生以后第一次看到旋转舞台,可以说万分惊讶,甚至不由自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惜没多久,那家旭座剧场便发生大火,整栋建筑付之一炬。当时连从金木町,都能清楚地看到烈焰冲天。听说起火点是放映室。有十个去看电影的小学生在那场大火中丧了命。电影的放映师被问了罪,罪名是过失伤害致死。尽管我那时还小,不晓得为什么,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位放映师的罪名和最后的命运。我还听过坊间传言,说是旭座这个名称的发音、字义和“火”字相关,这才招来了那场无名火。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七八岁时,我有一回走在五所川原的闹街上,一个没留神竟掉进了下水沟。里面水很深,淹到我的下巴这边,或许接近一米深。当时是晚上。忽然有个男人从上面朝我伸手,我赶忙抓住他的手。他把我拉上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身上的衣服全脱了,害我羞得发窘。我掉下去的地方恰好是在一家旧衣店的前面,大人很快就让我穿上了那家店里的旧衣服。那是一件女孩子的浴衣,就连腰带也是绿色的棉布腰带 (25) ,实在太丢脸了。不一会儿,姨母大惊失色地跑来了。我是在姨母的百般呵护下带大的。由于我相貌不够男子气概,不时受到嘲笑,性格因此有些孤僻,但只有姨母称赞我是个美男子。每当有人批评我的长相,姨母就会勃然大怒。这些事,都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我随着中先生的独生女惠子一起出了家门。 “我想看一看岩木川,离这里远吗?” 惠子说就在前面不远处。 “那,带我去吧。” 惠子领着我在街上走了约莫五分钟,一条大河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小时候姨母曾带我来过这个河边许多次,印象中离大街来得远一些。可能是因为孩子步伐小,那时候总觉得好远。况且我老是窝在家里,很害怕出门,一到外头便要紧张得头晕目眩,所以愈发觉得遥远。河上有一座桥。这座桥倒是与记忆中的差不多,如今看来还是同样地长。 “我记得这叫乾桥,对吗?” “对,没错。” “乾……是哪个字来着?表示方位的那个‘乾’字吗?” “我也不晓得,应该是吧。”惠子笑了。 “没把握吗?管他的,上桥过去看看吧!” 我伸出一只手,轻抚着栏杆缓缓地上了桥。景色很美。拿东京近郊的河流来比,和荒川泄洪道最是相像。河边绿草如茵,地气蒸腾,教人有些眼花。岩木川滋润着两岸的绿草,闪着粼粼波光流淌而去。 “到了夏天的傍晚,大家都来这里乘凉,横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五所川原的人们喜好出游,想必那景象格外热闹。 “那里就是刚盖好的招魂堂。”惠子伸手指着上游的方向告诉我,又笑着小声补了一句,“就是我爹扬扬得意的那间招魂堂。” 那座建筑看来相当气派。中先生是预备役军人的干部,为了这座招魂堂的改建,想必他又发挥了一贯的侠气,四处奔走。我们已经过了桥,便站在桥畔聊了一会儿。 “我听说苹果树已经疏伐 (26) 了。慢慢砍掉一部分苹果树,在多出来的空地上栽种马铃薯或其他什么作物。” “每个地方的做法应该不一样吧?我们这里还没听说要砍树的。” 河堤的后面就是一片苹果园,粉白色的花朵开了满园。我每一回看到苹果花,就觉得好像闻到了美味的香气。 “谢谢你寄了好多苹果给我。听说,你要招女婿了?” “是呀。”惠子老老实实地点了头,一点都没有羞涩的模样。 “什么时候?最近吗?” “就是后天呀!” “什么?”我吓了一跳。但惠子却像事不关己,一派轻松。 “回去吧。你忙着打点婚事吧?” “不会呀,一点都不忙。”惠子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个要迎婿入门继承家业的独生女,尽管芳龄才十九还是二十,毕竟胆识气度就是不一样。我不禁暗暗佩服。 “我明天要去一趟小沼,”我们回头,再度踏上了那座长桥,我提起了别的话题,“我打算去见见阿竹。” “阿竹?就是小说中的那个阿竹吗?” “嗯,对。” “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开心。希望见得到面。” 这趟来到津轻,有个人我说什么都非见上一面不可。我一直把她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尽管已经阔别了近三十年,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容颜。甚或可以说,就是她,为我勾勒出了这一生的样貌。以下是我的作品《回忆》中的一段文字: 长到六七岁以后,那时发生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了。一个叫作阿竹的女佣教我认字读书,我和她一起读了很多书。阿竹为了我的教育花费很大的苦心。我体弱多病,只能躺在床上看很多书。家里的书都看完了,阿竹就去村里教会的主日学为我一趟趟借回儿童书。我学会了默读的方法,不管读多久都不会觉得累。阿竹也教我道德伦理,时常带我去寺院,指着《地狱变相图》的挂轴 (27) 讲给我听:放火的人身上背着红火熊熊的柴筐、养小妾的人被双头青蛇缠绕身上……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痛苦万分。图上有血池,有针山,还有叫作无间地狱 (28) 的一处白烟蹿冒的无底深渊,到处挤满了苍白而干瘦的人嘴巴微张在哭喊。阿竹告诉我,撒谎的人会下地狱,还会像这样被恶鬼拔掉舌头。听到这里,我吓得哭了出来。 那座寺院的后面是一片地势略高的坟场,种了一排棣棠之类的树篱,树篱边竖着很多供养用的长木条 (29) 。有的长木条上面还装有和满月一般大的黑色铁轮圈。阿竹一面啷啷地转动轮圈,一面告诉我,如果过一会儿轮圈停下了不动,转轮圈的人就能到极乐世界;如果眼看着就要静止,又突然开始倒转的话,转轮圈的人就要掉到地狱去。阿竹转轮圈时,轮圈总会发出悦耳的响声转动一阵子,接下来必定悄悄地停下来;可是,换成我去转的时候,却偶然会发生倒转的情况。记得那是某个秋日,我独自去了寺院试试,可不管我转动哪个轮圈,它们简直像一齐说定了似的,一个个全都啷啷地倒转起来。我强抑着即将爆发的满腔怒火,赌气地连连转动了好几十次,直到暮色披笼,我才绝望地离开了那片墓地。(中略)不久,我上了故乡的小学,而我的回忆也在此时戛然变色。阿竹忽然消失了。她嫁到了某座渔村。或许是担心我会跑去她的夫家缠闹,她才突然不告而别。出嫁后来年的中元节,阿竹曾来我家做客,却变得非常生疏而客套。她问了我的学校成绩,我没有回答,忘了是谁在旁边帮我代答。阿竹并没有特别夸奖我,只说了一句:千万不可大意呀! 由于母亲体弱多病,我不曾喝过一滴母乳,出生没多久就由乳母抱去喂养,直到三岁,能够摇摇晃晃走路了,便改由女佣代替乳母带我。那个女佣就是阿竹。我晚上总由姨母抱着睡觉,其他时间都由阿竹陪我。从三岁到八岁,都是由阿竹教育我的。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醒过来,唤了阿竹,阿竹却没来。我吃了一惊,凭着直觉感到情况有异,立时放声大哭。我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号叫着阿竹不见了!阿竹不见了!接下来的两三天,我一直抽抽噎噎的,不曾停歇。即便到了今天,我始终无法忘记当时的锥心之痛。然后,过了一年左右,我偶然遇到了阿竹,可阿竹却显得很疏远,为此我非常恨她。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阿竹了。 四五年前,我曾应邀上了一个名为《寄语故乡》的广播电台节目,当时我挑了那篇《回忆》中有关阿竹的段落朗读。因为一提到故乡,我便会想起阿竹。不晓得阿竹那时候是否听到我的朗读。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接到她捎来的只字片语。这一趟津轻之旅,我从出发时就殷切盼望能够见上阿竹一面。我有个癖好,喜欢把最珍贵的留在最后,如此暗暗享受自我克制的快感。阿竹住在小泊港。所以,我把前往小泊港的行程,留到了这趟旅程的最后。不对,我原先的计划是,在去小泊港之前,我想先从五所川原直接到弘前,逛一逛弘前的市街以后,还要到大鳄温泉住上一晚,最后再去小泊。无奈的是,从东京带来的那一丁点儿盘缠快要见底,况且这几天下来,已经很疲惫了,实在没什么气力继续走访各地。我于是决定放弃大鳄温泉,而弘前市就安排在回东京前顺道去看看。今天到五所川原的姨母家借住一晚,明天就从五所川原直接前往小泊港。计划好了以后,我跟惠子一起去了摩登町的姨母家,可是姨母不在。说是姨母的孙子生病住进弘前的医院,姨母也去陪床了。 “我妈知道你要来,还打了电话说非见你不可,让你去弘前一趟呢。”表姐笑着告诉我。姨母让这位表姐招了一位当医生的门婿来继承家业。 “哦,我原本就打算回东京前顺道去一趟弘前,一定会去医院找姨母的。” “说是明天要去小泊见阿竹呢!”惠子本该忙着张罗自己的婚事,却不见她赶着回家,还优哉游哉地陪我们闲聊。 “要去找阿竹?”表姐敛起了笑意,“那可再好不过了!不晓得阿竹会有多高兴呢!”表姐好像很清楚我小时候有多么依赖阿竹。 “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面。”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当然,我根本没事先探听过,只凭着“小泊的越野竹”这唯一的线索就要去找人了。 “听说开往小泊的巴士,一天只有一趟。”惠子起身查看了贴在厨房里的巴士时刻表,“假如明天没搭上从这里发车的头班火车,后面就赶不上从中里发车的巴士。明天是个重要日子,可千万别赖床喽!”惠子只顾着叮咛我,却像是把自己要出嫁的日子给抛到了脑后。我按照建议拟了个行程:搭上八点钟从五所川原出发的第一班火车,沿着津轻铁路北上,途经金木町,九点钟到达津轻铁路终点的中里车站,然后换乘开往小泊的巴士大约两个小时,这样算来可在明天的中午到达小泊。天色晚了,惠子终于回家。她才刚走,医生(我们从以前就这样称呼那位当医生的门婿)就从医院下班回来。我们一起喝酒,聊着聊着就夜深了。 隔天一早我被表姐叫醒,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跑到车站,总算赶上了第一班火车。今天又是艳阳高照,晒得我脑袋昏沉,感觉像是宿醉未醒。因为摩登町的姨母家没有会骂人的大人在,所以昨天晚上喝多了,现下额头直冒虚汗。舒爽的晨光从车窗洒了进来,仿佛只我一个浑身肮脏腐败,感觉难受极了。每回一喝多,总会萌生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而且这经验大抵不下数千次,可我到现在还是没能断然戒酒。就因为我有这个贪杯的缺点,人们才那么瞧不起我。倘使人世间没有酒这种东西,保不准我早已成了圣人呢!我很当一回事地思索着如此可笑之事,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津轻平原。 不久,火车经过金木町车站,来到一处叫作芦野公园的小车站,像个平交道 (30) 的岗哨似的。 这时,我想起了一件往昔的趣事:有一位金木町的町长去东京回来时,在上野车站购买到芦野公园的车票,结果站务员告诉他没这个车站,町长顿时大动肝火,朝站务员咆哮:“怎会连津轻铁路的芦野公园都不知道?!”逼得站务员查了三十分钟之久,总算让他弄到芦野公园站的车票。 我从车窗探出头来,打量那座小车站,只见一个身穿久留米白纹布传统上衣与相同布料灯笼裤的年轻姑娘,两手各提一只大包袱,嘴里衔着车票跑向了剪票闸,然后轻轻闭上眼睛,朝俊美的年轻剪票员把脸往前一凑。剪票员马上默契十足地拿着剪票钳,利索地剪了那枚咬在姑娘白齿间的红色车票,宛如一位老练的牙医拔门牙似的。姑娘和剪票员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笑意,仿佛这事是天经地义的。 姑娘一上了车,火车就“当”的一声开动了,好像司机就在等着这个小姑娘上车。这般悠哉的车站,肯定全日本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觉得金木町的町长下回到上野车站时,大可以理直气壮地放声高喊:“给我一张到芦野公园的票!” 火车在落叶松林中奔驰,这一带是金木町的公园。前方出现了一片池塘,叫作芦湖。大哥早年好像捐赠过一艘游船给这里。火车很快就来到中里站了。这座小镇的人口数大约是四千。津轻平原也从这里开始愈来愈狭窄,再往北到内潟、相内、胁元等村落,这一带的水田面积很明显地不如其他地方,或许可以把这里称为津轻平原的北门。有一户姓金丸的亲戚在中里开了和服店,我小时候曾来玩过,那大概是四岁时候的事了。我只记得村尾有个瀑布,其他的就没什么印象。 “阿修!”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正是金丸家的女儿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记得她还比我大个一两岁,看来却不显老。 “好久不见啦!要去哪儿?” “哦,我要去小泊。”我等不及想快些见到阿竹,其他的事通通顾不上了,“我要搭这辆巴士去小泊。那,失陪了。” “这样呀。回程顺道来我家坐坐嘛,我们在那座山上盖了一间新家。” 我顺着她的指向望去,看到车站右边一座翠绿的小山头有栋簇新的屋宅。假如不是要赶着去见阿竹,我一定很高兴能巧遇这位儿时玩伴,肯定要上她新家坐一坐,和她好好聊一聊中里的事,无奈我眼下急得分秒必争,根本无暇多管旁的事了。 “那,下回见!”我敷衍地向她道别,急忙跳上巴士。很多人搭乘这班车,我站了整整两个小时,就这么一路站到了小泊村。从中里町往北的地方,全都是我初次造访。相传,津轻远祖的安东氏族,就住在这一带。我在前文中已经记叙过十三港当年的荣景,但是津轻平原历史中最重要的那段进程演化,据说就发生在从中里到小泊的这块区域内。 巴士爬上了山路,继续往北行驶。路况很差,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牢牢抓紧行李架的铁杠,弯着腰窥探窗外的风景。这里果然是北津轻,比起深浦等地的景致,显得荒凉得多。这里嗅不到人的气息。山里的树林、灌木和矮竹丛长得蓬勃密麻,丝毫不见人迹。纵然与东海岸的龙飞岬相比,这里要温婉许多,可这里的草木还称不上是“风景”,没办法感动旅人。 巴士继续走了一会儿,白冷冷的十三湖蓦然映入眼里,宛如一只浅浅盛着水的珍珠壳,尽管优雅,却遥不可及。一湖如镜,连艘船都没有,就这么悄悄地舒展那一泓宽绰,独立于世,连流云和飞鸟都不曾在湖面留下踪迹。经过了十三湖,巴士很快便来到了日本海的海岸。从这里开始,就靠近国防重地了,因此照例不便详细描写。接近中午时,我到达了小泊港,这里是本州岛西海岸最北端的港口,再往北翻山过岭,便是东海岸的龙飞岬。这里是西海岸的最后一座村落。换句话说,我像个落地钟的钟摆一样,以五所川原为轴心,从昔日的津轻领地西海岸南端的深浦港翩然荡回原点,旋即又急速荡到位于同一侧海岸北端的小泊港。 这是一个大概有两千五百人的小渔村。相传远自中古时代已有外国的船舶进出,尤其是开往虾夷的船只,需要躲开强劲的东风时,就得来到小泊靠港。我在前文中也多次写到,这里和附近的十三港在江户时代都是运出稻米和木材的重要港口。即便在今天看来,这座码头仍是十足气派,和村子的样貌不怎么搭衬。此外,水田只在村外有少少的几处,倒是鱼产相当丰富。听闻本地除了平鲉、黄鱼、乌贼、沙丁鱼等等,还盛产海带和裙带菜之类的海藻。 “请问你认识越野竹这个人吗?”我下了巴士,立刻拦住一个路人问道。 “你要找越野……竹?”一位身穿国民服 (31) 、貌似町公所职员的中年男子歪着头想了一下,“这个村子里姓越野的人家很多……” “她以前待过金木町,还有,现在有五十岁上下!”我拼命提供线索。 “哦,我晓得了,村子里的确有这么个人。” “有吗?在哪儿?她家往哪儿走?” 我按照那人的指点走去,找到了阿竹家,是一间门面五六米宽的五金行,看来小巧玲珑,却比我东京那间陋屋来得气派十倍。门帘垂放下来了。不妙!我赶紧冲到玻璃店门前,果然上着一把小挂锁,将门扉锁得十分严密。我推了推侧旁的玻璃门,每一扇都牢牢地关紧。没人在家!我无计可施,急得猛擦汗。总不至于搬家了吧?还是去外头办个事?不对,乡下不像东京,暂时出个门绝不会放下门帘还上锁的。难不成是到外地两三天,或者更久?要真如此,可就糟了。阿竹很有可能是去了其他村落。都怪我蠢,满心以为只要打听到她家,就一定可以见到面。我敲敲玻璃店门,喊了几声:“越野太太!越野太太!”可自然没有人来应门。我叹了气,转身过了马路到对面的烟铺子问说:“越野家好像没人在,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铺子里那位骨瘦如柴的老婆婆随口回了一句:“不是去了运动会吗?” “那么,那个运动会在哪里举行?就在附近,还是……”我急得连声追问。 老婆婆说就在附近。循这条路直走就可以看到稻田,再往前有所学校,运动会就在学校的后面举行。 “我今天早上瞧见她拎着套盒跟孩子一起去了呀!” “这样啊,谢谢您。” 我依照老婆婆的指示往前去,果然先看到稻田,再沿田间小径走了一段,出现了一座沙冈,国民学校 (32) 就在那上面。我绕到学校后面一看,登时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坐落在本州岛北端的一座渔村,正在我的眼前举行一场热闹的祭礼,这画面和几十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美得教人想落泪。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一整片万国旗海,然后是精心打扮的女孩们,接着是大白天却到处都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光景。运动场的周围还搭起了近百顶凉棚,哦,光是运动场周围还容纳不下,连旁边一座可俯瞰运动场的小山丘上都搭了整排铺着席子的凉棚。现在正逢午餐时间,将近一百顶凉棚里,每家人都揭开了午餐的套盒,大人们举杯对饮,小孩和女眷享用餐食,还不忘兴高采烈地谈笑着。此刻的我深切感受到,日本真是个美好的国家!日本的确是个旭日东升的国度!坐落在本州岛北端的一座贫穷渔村,居然能够欢欣鼓舞地举行如此盛大的宴会,这真是太奇妙了!我感觉自己仿佛在这本州岛的偏乡穷壤,耳闻目睹古代众神豪放的笑声和雄迈的舞姿。我好比童话故事里的主角,为了找寻母亲而攀山跨海跋涉三千里,最终来到天涯海角的这座沙冈上,竟看到了正在举行的一场华丽的神乐歌舞 (33) 。 好了,接下来,我非得从这群欢天喜地唱奏神乐歌舞的人当中,找出养育我的母亲不可!我们已经阔别近三十年了。她有双大眼睛和红面颊,在右眼皮或左眼皮上有颗小小的红痣。我只记得这些特征而已。我有信心,只要见到人,必定可以一眼认出她来,问题是在这么一大群人当中要找到她,怕不犹如大海捞针。我朝运动场望了一圈,根本不晓得该从何着手,只好在运动场的四周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兜绕。 “请问您知不知道有个叫越野竹的人在哪里呢?”我鼓起勇气向一个年轻人打听,“五十岁上下,开五金行的越野。”这就是我对阿竹所了解的全部情况。 “开五金行的越野?”年轻人思索了片刻,“啊,我好像看到她在对面的凉棚里!” “这样吗?在对面那边吗?” “这个嘛……我也不大确定,印象中好像在那附近看到过她。呃,你去找找看吧!” 年轻人随口一句去找找看,在我可成了一件大任务。可我总不能向年轻人煞有介事地坦白我和阿竹已经有三十年没见过面了,请他务必帮忙,只好向他道了谢,走去他随手一指的方位逛了逛,但光是这样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人。到最后,我终于一头钻进了某顶凉棚里,里头的一家人正围坐着吃午饭。 “冒昧打扰了。请问,有个叫越野竹的人,就是那个开五金行的越野太太,是在这里面吗?” “这里没那个人!”身形圆胖的太太一脸不悦地皱着眉回答。 “这样啊,抱歉了。请问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见过她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你瞧,人这么多呀!” 我又探进其他凉棚里打听,对方还是说不晓得,我不死心地再到别的凉棚继续找,简直像着了魔一样,把整个运动场翻了个遍,逐一打听:“阿竹在不在这里?开五金行的阿竹在不在这里?”结果绕了两圈还是没能找着。我宿醉还没醒,喉咙干渴得快裂开了,于是到学校的水井边喝了点水,然后又回到运动场,坐在沙地里,脱去夹克外套抹抹汗,出神地望着那些满脸幸福闹腾着的男女老少。阿竹就在这人群里。她真真确确就在这里面。想必她此时已揭开了套盒,正在招呼孩子们吃饭,完全不晓得我如此辛苦地在找她。我也想过,索性托请学校老师广播一下“越野竹太太,有人找”,可我实在讨厌采取这么粗暴的手段。我不想通过恶作剧似的夸张行径,刻意拼凑出自己的喜悦。这只能怪我们无缘了。老天爷不让我们重逢。走了吧。 我穿回夹克外套,站起身来,重又循着田间小径回到了村里。运动会大概会在四点结束。我大可先随便找家旅舍睡上四个小时,等着阿竹回家就行了。可我又觉得,要我窝在一间肮脏的客房里,百无聊赖地等上四个钟头,只怕会愈发怒火中烧,气得干脆直接走人算了。我希望以这一刻满怀期待的心情和阿竹见面,无奈尽了全力仍是无法如愿。也就是说,两人没有那个缘分。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明知她此时此刻近在眼前却见不到面,只能打道回府,这样的结果或许与我总是扑空的人生不谋而合吧。我扬扬得意订下的精密计划,最后总是乱了套,无一幸免。时运不济就是我的宿命。走了吧。仔细想想,即便她犹如养育我的母亲,可说穿了,不就是个下人嘛!不就是个女佣嘛!难道你是女佣的孩子吗?一个大男人,竟还苦苦思念儿时的女佣,说什么非得见上一面的,你就是这样才成不了才!也难怪哥哥们薄情地瞧不起你,当你是个低俗又阴柔的家伙。这么多兄弟里,就你一个怪胎!你怎会这般没出息、卑鄙无耻、令人作呕呢?你就不能振作起来吗? 我来到巴士车站,打听了发车的时刻。一点三十分有一班开往中里的巴士。就这么一班,接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我决定搭一点三十分的巴士回去。还有三十分钟的空当。我有点饿了,便走进巴士站附近一家微暗的旅舍,嘴上吩咐店家“赶快上饭菜,我等下就得走了”,但心里仍是依依不舍。我其实还有另一个盘算:倘使这家旅舍给人的感觉还行,我就在这里休息到四点钟再说,没想到店家拒绝了我。一个面露病容的老板娘从里屋探出头来冷冷地回绝,说是家里人都去参加运动会,没法招待客人。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来到巴士站坐在长凳上,休息了十分钟,又起身到附近溜达了一会儿,琢磨着不如再去一趟阿竹家,对着那间空屋子悄悄地做个今生的诀别吧。我苦笑着来到了五金行门口,赫然发现门上的挂锁头已经卸下来了,还留着两三寸大的门缝。这真是天助我也!我顿时勇气百倍,“砰訇”一声——如果不用这样粗野的形容,就无法贴切描写我用力撞门而入的气势——猛然推开了玻璃店门。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来了。”屋里传来应话声,接着有个身穿水手服的十四五岁女孩探出头来。一见到她的长相,阿竹的容貌登时在我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来。我再也顾不上客气,大跨步走到里屋入口的女孩面前自报家门: “我是金木町的津岛!” 女孩“啊”的一声,笑了。或许阿竹经常给自己的孩子们讲述在津岛家当保姆的往事。单是这两句应答,我和这个女孩之间已经无须客套了。此时,我只想感谢老天爷的垂怜。我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别人说我是女佣的孩子,我也不在乎了!我敢大声呐喊:我就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哥哥们会看轻我,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是这个女孩的大哥! “哎,太好啦!”我不由得脱口欢呼,“阿竹呢?还在运动会上?” “对呀!”女孩对我同样没有丝毫戒备和羞怯,落落大方地点头回答,“我是因为肚子疼,回家来拿药的。” 肚子疼虽然可怜,可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喜讯。我由衷感谢那个让她闹肚子的罪魁祸首。既然遇上了这位女孩,什么都不必再担心了。等一下肯定能见到阿竹。我把一切托付在这女孩身上,只要别和她走失了就成。 “我翻遍了整个运动场,就是没能找着。” “是吧?”女孩说着,轻轻地点头,摁住了肚子。 “还疼吗?” “还有点疼。”她答道。 “吃过药了?” 她没作声,只点点头。 “疼得厉害吗?” 她笑了,摇摇头。 “那好,拜托你,现在就带我去阿竹那里吧!虽然你肚子还疼,可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走得动吗?” “嗯!”她使劲地点了头。 “好!真是好孩子!那就麻烦你啦!” 她又“嗯”了两声,连连点头答应,旋即出了里屋穿上木屐,摁住肚子弯腰出了家门。 “你在运动会上参加赛跑了吗?” “跑完了。” “得奖了吗?” “没得奖。” 她摁住肚子在我前面走得很快。我再一次踏上田间小径,来到沙冈,绕到学校后面,从运动场的中央穿越而过。女孩开始小跑起来,钻进一间凉棚。下一瞬,阿竹就出来了,茫然地看着我。 “我是修治。”我笑了笑,拿下帽子。 “啊哟!”阿竹只这么一声,没有笑容,神情严肃。但她旋即放松了浑身的僵硬,用一种佯装无事,却又透着虚弱的语气说:“来,进来看运动会吧。”说着,阿竹带我进到她的凉棚里,只说了一句:“你就坐这里吧!”说完,便拉我坐在她旁边,不发一语地正身端坐,双手搁放在灯笼裤里弯跪的膝头上,全神贯注地观看孩子们赛跑。然而,我非但没有丝毫抱怨,反而终于放下了心上的那块大石。我伸直了双腿,怔愣地看着运动会,心中没有任何牵挂,也就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完全无忧无愁的心情。所谓的心灵平静,大概就是指这种状态吧。倘若确然如此的话,这时可说是我生平以来首次体会到内在宁静了。 我的生母于前些年过世了,她是一位高雅端庄的好母亲,但她不曾带给我这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不晓得世上的母亲,是否每一位都能让孩子感到全然地放松与安心呢?果若是这样,孩子必定会想要尽心尽力孝顺母亲。我无法理解有些幸运的家伙为何拥有那么好的母亲,却还会体弱多病抑或好吃懒做。孝顺母亲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所谓的道德伦理。阿竹的面颊仍是红红的,而且右眼皮上果然有一粒罂粟籽般的小红痣。她头上虽已掺了白发,但此刻端坐在我身旁的阿竹,与我儿时记忆中的阿竹,一点也没有改变。我后来听阿竹说,她来我家当用人天天背我时,我才三岁,她是十四岁。接下来的六年,都是阿竹把我带大的。但是,我记得的阿竹绝不是个年轻姑娘,而是一位老成稳重的女士,与眼前所见的这位阿竹毫无二致。不仅如此,她还告诉我,重逢那天她系的深蓝色菖蒲花样和服腰带,早在我家帮佣时便一直用到现在了;还有,那条淡紫色的衬领 (34) ,也是当年我家送给她的。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坐在我身旁的阿竹,依然散发着与我记忆中相同的韵味。抑或许是自家人的偏私,我觉得阿竹跟这座渔村其他阿芭们(阿亚的Femme称谓)的气质截然不同。她上身穿的是手纺条纹棉布衣,下身是同款布料的灯笼裤,面料的条纹样式虽称不上别致,眼光却颇为独到,一点都不含糊,整体上有一种强势的氛围。我始终默不作声,一阵子过后,一直盯着运动赛事观看的阿竹忽然耸起肩膀,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竹的心里也很不平静。但是我们两人依然保持着无边的沉默。 “要不要吃点什么?”阿竹突然想起似的问了我。 “不用。”我答道。事实上,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吃。 “有麻糬哦!”阿竹伸手去拿已经收拾在凉棚角落里的套盒。 “不用了,我不想吃。” 阿竹点点头,不再继续问我了。 “你想吃的不是麻糬吧?”一会儿后,阿竹小声说着,露出了微笑。 尽管近三十年不曾互通音信,她似乎一眼看出了我嗜好杯中物。这真是不可思议! 瞧见我嬉皮笑脸的,阿竹皱起了眉头:“烟也没少抽吧?从刚才起你就一根接着一根。阿竹只教你读书,可没有教你抽烟喝酒呀!”阿竹训了我一顿,和当年训诫我“千万不可大意”时的面孔如出一辙。我立时敛起了笑意。 见我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阿竹反倒笑着站起身来邀了我: “去看看龙神的樱花,怎么样?” “好啊,走吧!” 我跟着阿竹走,上了凉棚后方的沙冈。紫罗兰绽放,紫藤低矮的枝蔓朝四周攀旋而出。阿竹无言地向上爬去,我也始终没说半句话,一派轻松地信步随行。来到了山顶后又慢慢往下走,出现了一片叫作龙神的森林,林间小路沿途长满了八重樱。阿竹突然伸手折下了八重樱的枝梢,边走边扯下花瓣扔到地上。忽然间,她刹住脚步,猛然转向我,一开口便如江水溃堤般滔滔不绝: “真的好久不见啦!刚见面的时候,没认出你来。听女儿说金木町的津岛来了,我还不信呢!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来。从凉棚出来看到你的脸孔,也认不出你是谁。你说你是修治,我还心想真是你吗?然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什么都看不进眼里了。这三十年来,阿竹我多想见到你啊!我天天满脑子想着念着的都是还能再见到你吗,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还为了见上一面,大老远跑到小泊来找我,我真不晓得自己是感激,是开心,还是难过。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总之,你人来了就好!我在你家帮佣的时候,你还在摇摇晃晃学走路呢!走了就摔,爬起来再走还是摔,怎么都走不稳。你吃饭的时候喜欢端着碗四处转悠,最喜欢坐在库房的石阶下面吃饭。你叫我给你说古时候的故事,盯着我的脸让我一勺一勺喂你饭,尽管麻烦得很,却教人疼进心坎里了。瞧瞧现在长那么大了,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偶尔会到金木町,总想着说不定你就在这附近玩,走在街上瞧见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小男孩,便会边走边一个个端详仔细。你来找我,真是太好啦!”阿竹每说一句话,便不自觉地将手里枝条上的樱花拔下来扔掉,拔下另一朵又扔掉。 “孩子呢?”阿竹终于连枝条都折断扔了,张开双肘提了提灯笼裤,“有几个孩子?” 我轻轻靠在小路旁的杉树上,回答她:“一个。” “男孩?女孩?” “女孩。” “几岁了?” 阿竹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发问。这时候,我赫然发现,原来自己那种强势而直接表达心意的方式,和阿竹极为神似。这下我恍然大悟了。在兄弟姊妹当中,只有我一个人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遗憾的就是来自这位养育我的母亲的影响。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了自己的人格本质。我绝不是在一个高尚的环境中培育长大的,难怪和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一点都不像。你瞧,我思念的故交旧友,尽是诸如青森的T君啦,五所川原的中先生啦,金木町的阿亚啦,还有就是小泊村的阿竹。阿亚如今仍然在我家当仆役,而其他人以前也曾在我家做过事。我和这些人最是志同道合。 好了,我虽无意借着古代圣贤 (35) 之获麟 (36) 故作高深,但这篇《新津轻纪行》,亦可权充笔者“获友”的自白,于此处搁笔,应无大过。尽管还有很多事想写,可大致已将津轻现下的生活样貌,描述得淋漓尽致了。我没有虚构内容,也没有欺蒙读者。读者们,再会了!倘若一命尚存,我们来日再会!请带着勇气向前走!切勿绝望!那么,失陪了。 (1) 稻荷神社:意指高山稻荷神社。稻荷神社奉祀的主神是五谷神。 (2) 五能线:连接川部与东能代的旧国铁的铁路线,由东部的大站五所川原,以及西南边的大站能代各取一字,命名为五能线。 (3) 日文中“笼阳”的片假名为“コモヒ”,读作“komohi”;“小店”读作“komise”、“隐濑”读作“komose”,而“隐日”读作“komohi”。 (4) 大醉虎:喝得酩酊大醉的醉鬼。 (5) 水虎大明神:又称“水虎大人(水虎様)”,是日本青森县津轻地区信仰的水神。 (6) 凝灰角砾岩:由火山砾与火山灰堆积与凝结后,形成具有不规则角棱的岩石。 (7) 千叠敷:意为能铺开一千张榻榻米的大会场。“叠”为日语中用来表示榻榻米数量的量词,一叠即一张榻榻米,约1.6562m2 (910mm×1820mm)。 (8) 意指佐藤弘理学士(参见前文)。 (9) 圆觉寺:属真言宗醍醐派,位于春光山,亦称为涧口观音堂。 (10) 仁王门:寺院中的一道门,左右会置一对金刚力士神像以护持佛法。 (11) 药师堂:堂内祀奉药师如来,建于室町时代(一三三八—一五七三年),为青森县内最古老的建筑物,堂内的佛龛已被认定为重要文化遗产。 (12) 关于这家旅舍的描述,是以秋田屋旅馆为参考的。 (13) 津轻漆:日本青森县弘前市附近制造的漆器,复杂的斑纹为其特色。 (14) 鲹鱼:竹鱼。 (15) 岁时记:依照俳句中表示季节的词语予以分类,加上解说并附例句的书籍。 (16) 出自《芭蕉翁古式之俳谐》之“赋花何俳谐之连歌”的连句中,佐佐木才丸吟作的附句(下联)“出羽雷鱼味清美”。“赋花何俳谐之连歌”收录了俳人铃木清风与松尾芭蕉于一六八五年六月二日于江户小石川举行的俳席所吟作的俳句。 (17) 野泽凡兆(一六四○—一七一四):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俳人,生于金泽,至京都成为医生并师事松尾芭蕉,擅长写实俳句,与向井去共同编辑俳句集《猿蓑》。 (18) 出自俳句集《猿蓑》之知名俳句,大意是凉爽的夏夜里,月光映洒在充满各种气味的街市上。 (19) 铭酒屋:店门上挂着贩卖上等好酒的店招,实则做卖春生意的下等妓户。自明治时代至大正时代盛行多年。 (20) 《归去来》:太宰治一九四三年发表于《八云》杂志的短篇小说。 (21) 《故乡》:太宰治一九四三年发表于《新潮》杂志的短篇小说。 (22) 一九四一年一月左右。 (23) 指《西北新报》。 (24) 该篇随笔题名为《五所川原》。 (25) 棉布腰带:儿童或男子系绑的用整幅布捋成的柔软腰带,最早是鹿儿岛的年轻人开始使用的。 (26) 疏伐:将生长过于密集的林木砍掉一部分,以免因过度稠密而影响生长。 (27) 挂轴:绘图挂轴。此处指云祥寺的《十王曼陀罗》。 (28) 无间地狱:又称阿鼻地狱,八大地狱之一,生前罪大恶极者将被打入此处最底层的地狱。 (29) 立于墓碑旁的细长木板,作为对死者的供养与祈求冥福。 (30) 平交道:铁路与其他道路相交处。 (31) 国民服:“二战”时期,日本规定国民日常必须穿着的一种服装,多为黄色或绿色,形似军服。 (32) 国民学校:自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七年的小学名称。 (33) 神乐歌舞:祭祀神明时弹奏的乐曲与舞蹈。 (34) 衬领:加在女性和服衬衣领口上装饰用的衬巾。 (35) 意指孔子。 (36) 获麟:指鲁哀公猎获麒麟一事。孔子在编《春秋》时以此事作为收尾。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